作文里的“问题爸爸”
◎李贵平
朋友老赵三番五次请我喝酒，他说自己心头憋着块石头，放石头的就是自家宝贝儿子——他害怕儿子写作文要出大问题。我调侃说你不能得了便宜卖乖，谁不晓得你家出了个小作家，在全省初中生作文大赛还拿了金奖呢。老赵苦笑。晚上，老赵拉我去锦江边坐下。老赵一边倒酒一边叹息：贵子，你说现在的娃娃咋这样呀！
老赵拿出他儿子陶陶的作文本递给我。才翻几页，我有种大冷天遭人揭了被子般的颤栗。我说你儿子越来越有出息，你这当父亲的越来越没出息。
在读初一儿子的笔下，老赵成了个问题男人，他“病”得不轻。
第一篇《怎么办》里，老赵被写成一个赌徒，一个败家子。“爸爸昨晚又12点过才醉醺醺回家。我躺在里屋听妈妈气愤地质问他：说呀，这次你又输了多少啊？到底还要不这个家！我听到啪的一声，一定是爸爸那该死的耳光扇在妈妈美丽的脸上。我握紧小拳头，心头那个恨呀。”
交往十多年，我知道老赵从来跟赌博扯不上一毛关系。好几次我们几个朋友聚会打点小麻将，老赵都是独自躺在椅子上翻杂志，或帮大伙儿掺茶服务。再说，他妻管严地球人都知道，敢打老婆？
第二篇《奶奶的目光》里，老赵摇身变成不孝儿子。“我是那么疼爱我的奶奶。上周我跟爸妈去看她，老人越来越瘦骨嶙峋，她孤零零坐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吃土豆、西红柿和菠菜。我没看到一点肉花花。爸爸铁鸡公每月只孝敬她三百块——爸呀，她可是您的亲生母亲、我的亲奶奶呀。”
谁不晓得老赵是个出名的孝子？去年我去他川东老家出差，还帮他捎去4000元给老人修整猪圈呢。老人平时有个三病两疼，老赵也都第一时间往回赶。
老赵夹起一筷子苦瓜送到嘴里，苦笑道：小王八羔子，气得我想跳河。
踩着巨人的肩膀，陶陶奋勇前进，越战越勇。第三篇《大尾巴狼》里陶陶说，他爸爱贪小便宜，利用社区老人的空巢孤独，贩卖不中用的保健品——今天深海鱼油，明天益生菌，后天壮骨粉。他还装大尾巴狼身着白大褂、颈挂听诊器到处讲课。“自己胖得像个猪儿虫，血脂血糖血压蛮高，他好意思忽悠爷爷奶奶们？”
“我呸——”老赵越说越气，站起来走到岸边，像要一头栽进河里。我觉得再读下去，老赵就十恶不赦了。醉驾、碰瓷……你能想像得到的坏，非他莫属。夜幕中，老赵的形象在我眼里模糊了，他似乎不再是平日那个厚嘴唇男人，而成了川剧里鼻抹白粉、脚蹬皂鞋的丑角儿，一个跟斗粉墨登场，再掉进河里。
不过，犹如所有好莱坞大片的光明尾巴，陶陶每篇作文的最后一段或最后两段，都给爸爸指出了一条自我救赎的康庄大道。“在妈妈和我的苦苦开导教育下，爸爸有了改邪归正的兆头。首先，他不赌博了。”接下来，不再对奶奶吝啬了，不再欺骗社区老人了……
雨过天晴，彩虹隐现，雀鸟欢唱……我觉得不需要陪老赵跳河了。老赵仰头喝完半瓶啤酒说：起初，孩子的生花妙笔让他大喜过望，说自己这一辈子平凡如山野的狗尾巴草，默默无闻，如今被儿子打造成男一号，真有当明星的感觉。可后来，儿子在“拯救大兵瑞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弄得他这个做父亲的磕磕碰碰，还有掉进土坑被埋的危险，他害怕了。更哭笑不得的是，七大姑八大姨却对陶陶的天才想象力沾沾自喜，奔走相告，经常邀约一拨婆婆妈妈坐在树下讨论：您老认为，中国下一个拿诺贝尔文学奖的是谁？……
我当然知道老赵不是问题男人，我更知道陶陶也不可能得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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