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艾什诺兹公园中按顺时针排列的十五部小说
有时候——虽然这种情况很少见——某个作家一出道便如此成熟,便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风格,以致于其处女作就是代表作,或代表作之一。比如让?艾什诺兹(Jean Echenoz)。1979年,三十二岁的他在“法国新小说”的大本营——午夜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格林威治子午线》。这至今仍然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此后他又出版了十四部小说和一部短篇集(这些作品的中文版,最近终于以非常优雅的形式集中出版),但水平几乎没什么提高——这样说没有任何贬义,相反却是一种赞美——因为已经不需要提高:从《格林威治子午线》开始,它们就已经达到了(并始终保持在)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
对这套文集,我们也许可以借用艾什诺兹本人一个奇妙的短篇标题,《卢森堡花园中按顺时针排列的十二个女人》,来加以概括:让?艾什诺兹公园中按顺时针排列的十五部小说。而如果把这些作品看成一种时间表盘,那么毫无疑问,《格林威治子午线》——正如这个标题本身所暗示的——应当处于零点(或十二点)的位置。它既是开端,又是结束。正是它引出了一个封闭的风格圆环(就像埃舍尔绘制的那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它以某种全息碎片的方式,映射出所有的艾什诺兹元素:侦探,冒险,旅行,地理感,人类学,恋物癖,黑色小说,碎片化,谜,即兴表演,节奏,爵士乐,以及,最重要的,也是将以上各种元素缝合在一起的——电影。
在《子午线》的开头,我们看到一对年轻男女徘徊在一座荒凉的海岛上。这是几页新颖、游离而又极具画面感的场景描写。但随后我们就被告知:这段场景来自一卷电影胶片。(不知为什么,对此我们既感到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既觉得惊喜,又觉得遭到了戏弄。)“所以这不是小说,这是一部电影。”艾什诺兹接着写道——这几乎是一个文学宣言(同时也是预言)。所以,当然,这还是一部小说。但显然是另一种小说。一种新型小说。
让我们不要简单地称其为“电影化小说”。小说叙述的电影化,或者说视觉化,比我们以为的要古老得多。想想荷马史诗的场景调度。想想托尔斯泰的镜头感。再想想康拉德的那句名言:我的首要任务是要让读者看见。是的,看见。但看见什么呢?怎样看见呢?艾什诺兹的贡献在于,他能让读者用(而且只用)艾什诺兹的眼睛去看见——并不可自拔地沉迷其中。而这双奇异之眼,这种全知视角,这个挥之不去的,神秘而迷人,既庄重又戏谑,既兴奋又疲倦的画外音(正是它发出了上面那个文学宣言),就像来自一个初次抵达地球的外星人。
所以日光之下,充满新事。有时只需一个简单而奇异的动宾组合:“天空中含着一颗太阳。” “第二天和第三天构成了一个周末。” “一件浅绿色衬衫,领口开得很低,发送出一种关于她胸部的精确而又珍贵的概念。”有时则是一种如奇迹般不可思议的比喻:被积雪覆盖的山峰“宛如一条撕破的、带有流苏的床单,上面到处都是愚蠢的洗衣工用炭笔留下的标记”。而办公室大桌子 “几乎是沙漠;留在桌上的几件东西,把沙漠变成了水晶、皮革或纸板的绿洲”。
于是世界焕然一新。我们仿佛得到了一件奇妙的新玩具:一副艾什诺兹牌眼镜。我们的视线变得锐利而敏感。所有那些被日常性灰尘弄得模糊不清的事物——太阳、周末、电话、汽车、雨滴——都变得异常清晰、鲜明,好像我们是第一次看见。世界(包括我们自身)被飞速地“艾什诺兹化”。扑面而来、连绵不绝、令人应接不暇的缤纷影像。多动症或快步舞般的视角切换。语言节奏则如同查理?帕克演奏的爵士乐:激烈的宛转和悠扬。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电影《银翼杀手》中那样的世界:既复古又未来,既坚实又虚幻。那些事物和事件的色彩和质感是如此强烈而逼真,但同时又如此轻透而虚幻,就像它们是悬浮在空中的全息影像,我们可以轻易而神奇地刺穿它们——同时也被它们刺穿。
因为“这不是小说,这是一部电影”。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编的,我们仿佛听见那个画外音在说。的确,跟许多后现代小说家一样,艾什诺兹对叙事的虚假感,或者说虚拟性——在技术术语上则被称为“元叙事”——显得毫不在意,并不时闪现出一种谨慎的骄傲。(例如,在介绍人物出场时,他经常会用一个漂亮的连词“因此”:“因此,乔治?夏夫是一个比平均水平略高一点的男人。”“因此,这就是弗雷德。”)但正如他的同行J.P.芒谢特在评论他的第二部小说,《切罗基》时所说的,“除了大量离奇古怪的谜互相掺杂在一起之外,真正的神秘之处在于它站得稳,令人着迷,而且好笑。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和所有当代小说一样,它也是由边角碎料拼凑而成”。
虽然事实上它站不稳。它只是让人感觉站得稳——这才是真正的神秘之处:那些边角碎料被打磨、组合(拼凑)得如此紧密而完美,以致于它就像一片流沙,表面平整而坚固,然而一旦踩上去,你就会无可救药地陷入其中,并越陷越深,直到被彻底吞噬。
同时被吞噬的还有故事和意义。也许这可以作为判断好文学的标准之一:其故事梗概会显得愚蠢。(因为好文学永远拒绝被总结、被压缩,因为好文学必须存活于每个段落、每个词句和每个标点中。)但即便如此,艾什诺兹作品在故事梗概上所表现出的愚蠢程度仍然令人吃惊:一座神秘海岛上,一个疯狂发明家在制造一台万能机器(《格林威治子午线》)。一笔神秘的巨大遗产,谜底隐藏于一只会说拉丁语的鹦鹉(《切罗基》)。某个死人其实还活着,而某个活人其实已经死了(《一年》)。一次北极寻宝之旅加一次跨国公路追踪(《我走了》)。一个研究苍蝇的另类007,在执行任务时必须面对爱情抉择(《湖》)……还有必要再继续吗?凡尔纳式的科幻探险,硬汉派侦探,鬼故事,公路流浪,007间谍……艾什诺兹每写一部小说,都像逛进一家名叫“低俗小说”的杂货铺,他随手拿起某个别致的旧物件,然后带回去加以拆卸、涂抹、改造——总之,加以“艾什诺兹化”。如果说这些B级类型的空洞性与游戏感为这种“艾什诺兹化”提供了一种迷人而舒适的改造空间,那么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出于厌倦,或出于技艺的提升,或两者兼而有之,他突然转向了一种新类型:传记小说。从2006到2010,他先后出版了三部传记小说,其对象分别是作曲家拉威尔(《拉威尔》),捷克长跑健将艾米尔(《跑》),以及电力科学家特斯拉(《电光》)。这一转变表面上似乎出人意料,但让我们来看看这一段:
一连好几个小时在床上辗转反侧,寻找最佳姿势,名叫拉威尔的肌体对名叫拉威尔之床的家具的理想化适应,最平稳的呼吸,脑袋在枕头上的完美姿态,让身体融化并随之跟床铺融为一体的状态,这一交融将打开一道睡眠之门。从此拉威尔就只需等待着睡眠前来夺走他,注视着它的到来,就像一个应邀者的到来。
很显然,这不是拉威尔,这是艾什诺兹,或者至少是被“艾什诺兹化”的拉威尔。(同时,跟周末和胸部一样,这又是一个显得如此崭新的老东西:失眠。)而几乎紧接着,我们又看到了这样的句子:“直到有一天,……他终于一劳永逸地公开表达了自己对爱情问题的观点:这种情感,他评价道,永远不能提升到摆脱下流。”不管这句话是不是拉威尔说的,它都更像来自艾什诺兹笔下某个虚构的人物。至此,事情已经变得很清楚:无论何种类型,无论是幻想式的侦探冒险,还是基于真实的人物生平,对艾什诺兹来说,都不过是一种幌子,一种随手拈来(但又带着直觉性的品味和精确)的魔术道具,一种用来产生化学反应的媒质。重要的不是看见——不仅是看见,而是怎样去看见。这种艾什诺兹魔法,这副艾什诺兹牌眼镜,在他2012年的作品,一部从广义上可被称为历史战争小说的《14》中,因其题材与风格间的惊人落差,而显得效果尤为强劲。比如这一段:
寂静似乎真的就想卷土重来了,不料一颗迟来的炮弹的弹片飞将过来,不知来自哪里,更不知如何而来,总之,就像一句忘了说后又突然想起来的话。……仿佛是为了了结一桩个人恩怨,跟旁人毫无任何干系,它劈开空气,一路径直地奔向正努力挺身站立起来的昂蒂姆而去,不由分说,就干净利索地截断了他的右胳膊。
因此这就是艾什诺兹的战争。这就是艾什诺兹的世界。在这里,所有爱情都是一见倾心(毫不费力),所有阴谋都如同儿戏,所有政治大事都像开玩笑。正如美剧《西部世界》,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妙不可言的主题公园:一切皆游戏。情爱,杀戮,探险,一切。一切都被允许。你可以为所欲为。但与“西部世界”有着本质不同的是,前者是为了发泄人类最黑暗最肮脏的欲望,而艾什诺兹却是为了嘲笑那些欲望。于是前者追求的是真假难辨的刺激和代入感,而艾什诺兹的策略是冷酷、轻盈的超然和虚拟。
其结果便是意义的缺席。他到底想说什么?即使这些作品令人感到奇特的愉悦,我们也不难想象会有这样的抱怨。回答是:他什么都不想说。在艾什诺兹公园,最大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就是对意义的蔑视、嘲讽及抛弃。(因为意义,在很多时候,不过是欲望的面具。)更重要的是,这种嘲笑和抛弃并非来自恨、愤世嫉俗或者无聊(就像另外一些法国新小说的代表作家,比如罗伯-戈里耶和图森的某些作品那样),而是来自于爱——对这个物质世界本身的真正的、具体的爱。这个世界包括蓝色、手枪、钢琴、厨房、唱片、香烟、金发女郎、街道、蚂蚁、布料、潜水艇……以及拥有无限可能性来描绘这一切的:文学。一个极好的例子,来自《格林威治子午线》的结尾:
我们正在升高。我们的眼睛没有离开他们——他们正在变小——我们在慢慢地升高,直至很快地看到了整个船只,并在我们的长方形视野里看到了船只周围的大海。……它像解剖刀一样劈开大海,而海水在它的后面又合拢起来。航迹的那些白色凸起部分渐趋减弱,消退,海水也渐趋平静,直至恢复其变幻不定的、波纹滚动的光亮水面,同时,也以高速摄影的方式再现了一个创伤的演变过程,一个创伤的愈合过程。
我们感到愉悦,甚至欣慰,也许是因为艾什诺兹用他独特的爱,让世界上似乎最遥不可及的事物也能彼此相遇——从而再次让我们感受到那古老而美妙的真理:一切都是彼此联系的——床单与雪峰,办公桌与沙漠,伤口与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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