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导《第一炉香》上映毁誉参半,自传纪录片好评如潮,看许鞍华七十而悟拍自己喜欢的电影,不用“装模作样”
许鞍华在《第一炉香》拍摄现场。2020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授予许鞍华终身成就奖。《半生缘》《倾城之恋》《第一炉香》《天水围的日与夜》。
从早期的《客途秋恨》《女人,四十》到后期的《天水围的日与夜》《桃姐》《明月几时有》等影片,许鞍华最好的电影作品几乎都是现实主义题材,她对现实味道也有着精准的把握能力,她非常善于通过朴素而简单的镜头表现强烈的感情,在记录市民琐事的烟火气中展现着人道主义的关怀,这也正是许鞍华的强大之处。而许鞍华执导的《第一炉香》10月22日上映后,一直毁誉参半,对于她为何如此钟情于改编张爱玲的作品,她表示在对生活质地的理解上,与张爱玲有着很多同感,因为自己没有拍过爱情片,这次想弥补遗憾。
创作根源
没有功利心,希望拍过瘾的现实故事
作为移民二代,香港构成了许鞍华创作的根基。在她执导的带有半自传色彩的作品《客途秋恨》(1990年)里有这样一幕,昏黄的午后,幼年的孙女(有着许鞍华自己的影子)背诵完《乌衣巷》,爷爷在躺椅上抱着她感慨,“常学习就不会忘本;良医良相为民服务。”这两句台词像是从理念上,也从地域上对她创作根源的总结。她在上世纪90年代便觉得自己很难再有突破,一半原因是她不愿离开香港再去尝试商业大制作,另一半原因是她自认不算有创意的人,叙事层面依赖于故事,希望有过瘾的故事发生,再按照她自己的方式拍,但能让她感觉过瘾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少了。她曾给自己的能力定位,“我估摸自己在香港导演中排名前十,在世界上没有排名”。她对奖项一直没有什么功利心,或许正因如此,她个人和作品反倒一直被各个电影节和颁奖礼所青睐。2020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授予她终身成就奖,有评价说,如果许鞍华走出去拍摄一些外语电影,她的成就和知名度会更高,许鞍华对此回应,那不是拍电影必要的事情。她始终是一个本土化的导演,作品一直讲述她熟悉的语境内的故事。
在许鞍华的作品序列中,既有表现香港社会底层、边缘群体等常被忽略的现实文艺片,又有奇情、武侠、惊悚等市场化的商业类型片,但一直以来,外界更多聚焦她在电影中的社会性表达,将她看做香港人文精神的一个代表。一方面,这是一个相对稳妥的解读方式,即使很多时候会出现过度阐释的尴尬,而她自己也一直不认可这些形而上的概括。另一方面,她对香港社会底层肌理的观察角度,始终是带有一定作者的温度,而非知识分子的那种冷静。她对香港始终有一种温情和谦逊,正是这些让她的创作视角常常触及香港社会的边缘人物。她之所以去拍摄那些看似“锋利”的题材,更多是她能在其中看出独特的趣味,同时也会带有个人体验的严肃力量,而非剑有所指的批判,起码,不完全是。
许鞍华最好的作品几乎都是关于现实的,即使是那些商业作品,她在人物状态、生活场景上的描绘,也都非常熨帖,比如《极道追踪》、《幽灵人间》这样不太出名的作品,年轻人的趣味和都市感,她都做得不错。但在脱离现实的文学作品改编中,她几乎都失败了,从得到很大资源支持,拍摄过程相对任性的《江南书剑情》和《戈壁恩仇录》(改编自金庸的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到权衡多方利益的纠结之作《玉观音》(改编自海岩的同名小说),市场与口碑都不如预期。如果仔细看这几部戏,仍能感觉到许鞍华的味道和表达,只不过在改编作品里,这些只是点缀,主导的仍是原作。这一类作品在她的价值序列里,原著表达要远大于她个人创作,她呈现的通常是理解上的不同,因此从未僭越文本。
面对质问
三次改编张爱玲作品《第一炉香》却离读者最远
许鞍华三次改编张爱玲作品都不算成功,前两部分别是1984年上映的《倾城之恋》、1997年上映的《半生缘》,而这次执导的《第一炉香》最不讨好,项目开始到上映一直被外界诟病,再到上映后引发的全民吐槽,这部片子遭遇着比前两部更猛烈的批评,成为最“不香”的许鞍华之作。许鞍华曾在采访中自嘲,香港很多想拍张爱玲的导演都很恨自己,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让这个女人拍。也有更不友好的质问,许鞍华为什么从来拍不好张爱玲呢?许鞍华能读懂张爱玲吗?
她在《许鞍华说许鞍华》书里分析过自己喜欢张爱玲的原因,“我没法解释,为什么张爱玲会风靡我们这一代导演,这是个文化现象,可能上海40年代跟香港很像,她所面对的,其实我们可以认同”。张爱玲小说有时繁缛于心理活动与生活细节,许鞍华的电影也极其注重对环境氛围感和生活质地的表现,这一点上,她们有共通之处。许鞍华拍不好张爱玲最重要的原因,是不够决绝。张爱玲可以冷冰冰地看待七情六欲,不为所扰,许鞍华做不到。《半生缘》是三部改编作品里相对成功的作品,也是许鞍华的温情体现最明显的一部。写剧本时,她一直希望曼桢(吴倩莲饰)没有那么好,祝鸿才(葛优饰)也不那么坏。坦言自己处理不好两人的强暴戏,最终在电影里,用一个拉远的中景拍摄两人影子来表现。
由张爱玲作品改编的电影中不乏成功作品,比如李安执导的《色,戒》(2007年),关锦鹏执导的《红玫瑰与白玫瑰》(1994年)。《色,戒》和《红玫瑰与白玫瑰》故事是欲望驱动的,许鞍华拍的是感情驱动,在力道上,已经相差太多。在许鞍华眼里,萧红是欲望的,张爱玲不是,拍摄《黄金时代》时,她在采访中谈及萧红,用词是尊重,而张爱玲于她,更多是理解。
影片《第一炉香》最大最稳定的槽点是马思纯,这应该是许鞍华所有电影中最差的一次女主角选择。观众质疑她的选角眼光,其实许鞍华在这部作品之前,非常擅长挑选演员,很多女演员在她的电影里获得表演类奖项,在香港尽皆癫狂,尽皆过火的黄金年代,偶像级女明星多在她作品里留下了不同于过去的角色形象,如李丽珍、钟楚红、梅艳芳、林青霞、周慧敏等。许鞍华表示拍《第一炉香》是因为自己没有拍过爱情片,想弥补遗憾。事实上,早年间像她执导的《今夜星光灿烂》(1988年)、《得闲炒饭》(2010年)等电影是不乏爱情片特质的,只是爱情在这些电影里,是时代变迁的显影和痕迹。她把《第一炉香》当作第一部真正的爱情电影来拍,首先便是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现实视角,而小说里无处不在的欺骗与算计,又将爱情里的不堪和盘托出,这些注定与人们对爱情片的期待有很大距离。《第一炉香》是许鞍华在文本上最贴近张爱玲的一次,但从结果上来看,这又是她离张爱玲读者,离自己影迷最远的一次。
化繁为简
希望为底层“人物”作传作为导演单纯不抱团
这些年,很多香港导演北上之后取得了票房上的成功,但作品始终没能再进一步,许鞍华是个例外。她执导的《明月几时有》(2017年)尽管不是票房上的大赢家,但从口碑和电影水准来说,超过大部分北上导演的作品;她执导的《黄金时代》(2014年)虽饱受争议,也多是叙事风格上的讨论而已。许鞍华并非受困于资本、尺度这些老生常谈的借口。无论什么样的市场,真正能左右许鞍华影片的,只有她自己是否有话要说。她口碑最好的影片,像《投奔怒海》(1982年)、《女人,四十》(1995年)、《千言万语》(1999年)、《桃姐》(2011年),题材都很小众,她只是希望记录这些人,源于单纯的创作冲动。“到现在我也不认为我的电影有人文关怀,我只是觉得这些人很惨,他们的故事很值得拍,不会预先设立一个题目”。她也承认自己始终对这一类东西特别有感触,因此接触过大量社会工作者、义工,她曾表示自己所处行业有很多所谓的成功人士,但那些底层的人,经常让她觉得他们往往是真正“人物”。
许鞍华身上有一种特殊的矛盾感,但不是主流与非主流,文艺与商业的这种对立,是她始终有极其个人化的创作方向,同时这种创作方向又能兼容所有电影潮流,因此她的创作从没有间断过,且几乎在她的各个年龄阶段都有过上乘之作。她拍电影一直是妥协的姿态,预算都按最低标准来做,只要有机会能拍就好,没有电影可拍,就拍纪录片、电视电影,同时,她又非常强硬,可以因陋就简,但不随行就市。
许鞍华执导的《天水围的日与夜》(2008年)和《天水围的夜与雾》(2009年)都是这样一波三折的影片,电影源于一起凶杀案的社会新闻,她感觉可以做些什么,便去走访。天水围属于贫民区,有很多屋村,那里的人会用假名牌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就像那里的大楼一样,外表看起来条件很好,里面的居住环境却很糟,她将其看做香港隐藏在光鲜之下的残酷,而这样一个区域,又有天水围这样美的名字。为了拍出那片区域的生活感,许鞍华乘坐公交和地铁去了五十多次天水围,到处走走逛逛。电影项目开始了,投资方忽然撤出,许鞍华接到电话后骂了一路,项目也只能无限期搁置,后来有了商业片导演王晶介入,又成就一段合作佳话。《天水围的日与夜》上映后,获得香港金像奖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四个大奖,成为当年金像奖最大赢家。这部电影真正开拍时是按电视电影规格拍摄的,投资一百万元,试映反响不错,因此放到艺术院线上映,每天放映一场,最后拿到一百六十万元票房。随后许鞍华立刻投入《天水围的夜与雾》拍摄中,她担心不快点拍就又拍不成了。
许鞍华总是这样,让人很难把她当作标准的文艺片大师,也很难把她当作香港电影工业的匠人型创作者,在四十几年的创作中,她没有固定的合作班底,也从不与其他业内人士抱团取暖,反倒让导演这个如今复杂的工种有了单纯的属性。
今年许鞍华74岁,一年里经历了评论的两极,文念中拍摄许鞍华的纪录片《好好拍电影》好评如潮,人们觉得她很用心拍电影,《第一炉香》上映后,人们又以群嘲这部电影为乐。其实无论我们怎么评价许鞍华的电影,我们都不应该忽略,她还在拍电影,拍她自己喜欢的电影,这是绝大多数导演做不到的。人到这个年纪,也不需要迎合外界背叛自己,就像她在描述自己的阅读趣味时说道,“我已经老了,不需要装模作样”。
专题采写/新京报记者汤博周慧晓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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