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当你看过更前沿的美学作品,文艺片就变成了商业片
记者 | 刘燕秋
国际影像文化促进会(VCD影促会)于2017年夏天在北京成立。作为一个非营利机构,它致力于搭建一个观影、学习和交流的平台,向公众普及和推广艺术影像。
一方面,VCD影促会以举办影像资料展、文献展、讲座和学术研讨会等方式为更多人提供影像艺术教育;另一方面,它也通过自身平台挖掘更多优秀的影像艺术作品,在为其提供放映机会的同时,助力青年影像艺术家持续创作。
1月3日,VCD影促会迎来了三周年庆典的最后一场活动。影片的选择及讨论则围绕三个维度展开,分别是:行动者的网络、作者,以及社会理想与媒介实验。它们对应的是VCD在影像中所看重的价值,也是VCD创立以来不断在回应的议题。
比如,纪录片大师原一男最新剪辑版的《水俣曼陀罗》关注的是水俣病给日本人带来的伤害以及人们的抗争,《绝对隐私的性爱恋歌1974》则革新了人们对“私影像”的认识。英国实验电影前驱德里克·贾曼用拍摄的实验影像《花园》,论文电影泰斗法罗基的代表作《平行I-IV》,第六代导演吕乐的《小说》,青年导演陈巧真拍摄数年依旧再进行中的《热室》等作品……展映在作品的选择上既有成熟艺术家的最新力作,也有对影像史经典的回溯;有年轻作者的新锐作品,也有不为人知的小众遗珠。
这家机构的创始人刘璇是《地久天长》《老兽》等文艺片的制片人,艺术电影的生存现状让她有了成立艺术机构普及影像美学的想法,“我们希望这个机构能起到促进艺术影像发展的作用,这也是为什么当时起名叫国际影像文化促进会的原因。”刘璇告诉界面文娱。有了这个想法不到两个月,她和艺术行业的朋友KK一同创建了国际影像文化影促会,也就是VCD。
2017年9月,VCD影促会正式启动了第一个项目“不一样”四季影展。作为机构的主要落地项目,“不一样”四季影展通过主题论坛、讲座、文献梳理等方式优化观众的观影体验。影展以春、夏、秋、冬为时间轴展开,每三个月邀请一位艺术家或文化人士担任策展,按主题挑选影片,进行展映。
VCD影促会不以盈利为目的,比起大众的接受度,更看重的是先锋的表达。很多观众喜欢的是第二期一个年轻艺术家陶辉策展的“南方季风”单元。南方的季风,带有潮湿和暧昧的隐喻,关注的作品涵盖在地缘上处于边缘的东南亚,在社会处于边缘的性少数群体,以及在电影中处于边缘的歌舞片等。虽然里面的很多作品是有瑕疵的,但在刘璇和王小帅看来,这属于“瑕不掩瑜”,因为那些作品里的很多闪光点是你在别的地方看不到的。
当然,对于一般观众来讲,有些作品对他们的审美构成一种挑战性,他们可能会中途离场,看不下去。这正是VCD影促会存在的价值——提供一种极端的美学体验。
作为赞助人,王小帅认可这种价值,承认其“固然有局限性,但仍然有存在的必要性”,他也身体力行地参与并支持VCD影促会的发展。
在疫情导致的线下项目被迫暂停的困境下,VCD影促会在2020年开辟了线上栏目“影像操场”,并发起了面向全球艺术家的“影像信”项目,10多名全球各地的艺术家和导演参与了这一活动,包括影像艺术家辛云鹏,菲律宾导演Rox LEE,旅居德国的艺术家aaajiao等等。王小帅也参与了这个活动,他上传的影像来自于他在今年5月隔离期间的一段生活记录,视频中,镜头对准的是一台永不停歇的电视机。
社会、个人、媒介是VCD影促会三周年谈及的三个主题,也是未来会继续关注的方向。在形式上,VCD影促会除了线下讨论,演出,工作坊外,也在2020年推出了线上播客影像操场,以及相关直播和线上讨论。
关于创立VCD影促会的机缘、对国内当代影像艺术发展情况的看法等问题,界面文娱采访了王小帅和刘璇。
界面文娱对话王小帅、刘璇
界面文娱:最开始你们对VCD影促会的规划就是想做一个不仅局限在电影领域的艺术机构吗?
刘璇:对,这个想法是一开始就有的,我们拍电影也看过其他很多东西,希望不局限在电影上,能够多看一些其它的影像作品。
王小帅:我过去一直通过电影来接触影像,但是最近这几年艺术领域的边界开始拓宽,新的东西不停出现,包括视觉、影像上的东西,而且我看过和接触到一些以前的朋友也都开始做这些,比如做版画或者做油画的都开始转向视觉艺术,所以我觉得挺有意思。它不局限于一种形式,有长有短,有情节或是没情节,甚至只是一个特别奇怪的概念,这些东西都可以涵盖进来,所以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他们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觉得自己可以一面扮演旁观者,一面扮演促进者,有一点点力气就支持一把,让这样的东西能够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和接受。
同时我觉得这些艺术形式也可能会反哺大家现在对电影的认知,我们的大学很少有美育方面的课程,都是通过现在流行的电影来教授,但这种东西太单一化了,像视觉艺术、影像艺术,包括一些特别探索性的电影,这些都是更需要被人知道的领域。而且我觉得这种影像艺术走得越前沿越好,人们需要接受刺激,然后回过头再看其他影像可能就更容易接受一些。就像我们小时候都是看传统的电影成长起来的,突然有一天接触到一些艺术电影,我们会不知所措,无法判断,但时间长了,我们才知道它是一种好的语言和好的探索,这是通过刺激再返回来思考的过程。我觉得VCD促进会就是起到这个作用,包括了你刚才说的对于影像的趣味不局限在某一个领域。有时候我看到很多人站在那里看一些循环播放的貌似无意义的片段,这就是一个接受刺激的过程,对影像的趣味就是慢慢建立起来的。
界面文娱:会有一些对你有比较大启发的艺术影像作品吗?
王小帅:我第一次对这个有了解和认知是通过一个朋友,他画画,玩摇滚乐,总是不拘一格地去玩很多东西,突然有一天他说,这个东西很厉害,开始搞艺术,搞video。我那时不知道什么是video,他就把自己照相机还是手机一类的拍摄设备绑在了一个车轮上,车轮一推,随机转动,他通过一种交互式的东西,一边用机器绑在车轮上转,一边在电脑上显示一些影像,然后人家说这个是艺术。我觉得挺好玩的,这个其实已经变成了一种新的立体的美学形式。
你必须看到极端的东西,才会习惯于非极端,有些人不爱看我们的电影,觉得看不懂,这样的评价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这说明他们应该再往前沿探,看到更奇怪的东西,或者是更启迪思考的东西,这样回过头看,我们的电影说不定就成了商业片了。
刘璇:人们需要打开视野,当你面对完全同质化的内容,其实就会慢慢被捆绑住。有时候我们经常跟一些艺术家在一起,听他们聊电影也很有意思,你会惊异于他们怎么会这么看电影,这些都是需要观看不同的作品,相互之间自由交流,打开自己,去熟悉不同媒介的使用,包括镜头的运用、声音的运用等等,在这种情况下,人会变得更具有弹性、更丰富、能够互相理解。
界面文娱:你们觉得目前国内在当艺术领域能够和国际接轨吗?
刘璇:我没有评判的资格。
王小帅:对,大家会经常讨论这个事情,是不是起步不一样,中国是不是真正可以走到前沿。可能我们的信息都不是很充分,毕竟隔着行,我们觉得很新鲜的东西,人家就说这个东西可能在国外多少年前就有了。我们还在不停地进行一个知识重新积累、重新探索的过程,更需要大家去看各种不同的东西。
其实现在所有这一切当代艺术都起源于杜尚的小便池子,一个小便池子如果搁在中国可能会引发大家的嘲笑,但在别的地方,可能在嘲笑之后,人们能迅速转变观念去接受新的艺术理念,从而形成一种巨大的流行,改变整个艺术当代史,这些都是他们经过千年的美育过程才形成的,所以我觉得VCD的这种做法,特别是非营利这种状态,正好契合了这种美育教育,如果一旦牵扯到太多其他东西,就很难保持纯粹,只有一点点深耕,才慢慢会起作用。
界面文娱:非盈利也是从开始成立的时候就确立的方向吗?
刘璇:当然。不是说我们一上来就是要赔钱来做事,如果说能够发展的更大当然很好,但是就目前这个状态,很多东西其实你也不能强迫,你不能强迫一个很小众的东西硬要大众化,特别是从创作本身出发,可能不会考虑这个东西。
王小帅:我觉得分两方面讲,首先从机构本身来讲,目前的压力是不大的。如果你一开始就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盈利,那压力反而更大,你得想能欣赏的群体在哪里,大家反馈如何等等。现在完全没有,钱的问题我们可以解决,这样的话KK在选择作品的时候就没有压力,范围或者界限就可以很宽,我觉得可能意义更大。
就像做我们这种类型的电影,其实面对的是同样的问题,这种艺术方面的表达只要多一些,受众面和最后的普及面一定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和限制,这个就像刚刚刘璇说的,不可能让大众的欣赏能力立刻转过来。固然有局限性,但仍然有存在的必要性。
界面文娱:在VCD经营的三年过程中,你们会经常去现场看吗?观察到的观众的情况是怎样的?
刘璇:对,有时候会去,这跟观众对一部电影的评价不一样。比如当我们看完一个电影或者参加完一个首映,其实创作者来说内心是很忐忑,他等待的是批评或者是赞美,都是对于他这个作品本身的一种判断。但在VCD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大家是就某一个创作上的话题,比如说对影像的一个新的实验方法进行探讨,它是一个全然接受的态度,大家会愿意看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
再比如,现在所有人看完一部电影以后,大家最担心的是什么?是猫眼和豆瓣评分是多少,然而这个分数也就是一个判断,但是是谁给的判断呢?如果是毕加索的画展,我能先去看看豆瓣的评分是多少,再决定要不要看这个吗?所以两者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希望能用后一种心态来看这些作品,包括机构选择的话题、选择的作品都是适合当下社会讨论的,或者和艺术创作本身的实验性有关系的,然后去展开讨论,而不是说我们自己来评判这个作品到底是好还是坏。
王小帅:而且这类活动确实帮助到了一些不是特别有名或者一些很厉害但是仍然边缘的新艺术家。VCD影促会办活动的好处在于先把整体的设定放在那里,就像一个小便池子如果放在路上是一个真正的垃圾,但如果把它放在美术馆里参加展览便成为艺术品,这样一个设定很重要。再比如,我们看到酒店里有一张画挂在那里,知道这是个商品画,但如果放在一个很隆重的美术馆里,这又转变了它的质。
VCD的好处在于慢慢地开始让来这里的人在看作品的时候首先对什么是艺术品有一个判断。你来这里面对样一个作品,也可能你平时不习惯,第一次看这样的东西,或者曾经习惯了再一次看,这都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大家慢慢地就会形成某种意识。到卢浮宫看展览的时候,中国游客一般直接就奔到蒙娜丽莎那块,因为这个作品的广告性太强了,但可能其他国家的观众就会停留在一个貌似很奇怪的作品前面琢磨着看。VCD办的这种活动就会起到美育的作用。
在作品的挑选上,不是说挑选什么有争议的或是没争议的,而是有挑选,挑选本身很重要。就像一旦谈到纪录片,人们一直在讨论介入的问题,这种东西是永远无解的,但是当你拿着摄影机,就一定会有选择。我认为KK的挑选瑕不掩瑜,基本上的方向都很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甚至有的时候你觉得不好,但里面也有一些让人觉得很有趣的东西。
界面文娱:我关注到VCD影促会四月份的时候发起过一个影像公益项目,导演也有参加,能讲讲你当时为什么选择拍摄那样一个主题吗?
王小帅:因为我觉得大家都处疫情之下,KK他们说有这么一个想法,我是觉得很可敬,在这个状态下还能有这种主意闪出来。平时的活动里我都是观众嘛,是旁观者,她第一次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就说好吧,然后就参加了,而且他们没有限制,随便拍什么都可以,拍几分钟的影像上传一下就行。
在隔离期间,在现有的空间里,唯一跟这个社会建立联系的渠道就是电视屏幕,唯一跟外界表示我们人类还在生存的状态就是有线电视台没有停止,但同时,当你很随机地拍电视里的画面时,你会发现很荒诞。其实人类面对灾难的时候,有时候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谈论灾难,他需要保持日常,所以你就会看到在隔离期间,明明疫情已经很严重,但是电视台各种节目还是一直在播,包括那种特别俗气的、无聊的娱乐节目,我挑台也是随便看,看到什么就拍什么。这呈现出一个很荒谬、很无序的状态,其实跟现在社会的无序是一样的,无序中想保持一个有序,还得强争,争的也很有意思。
这个东西给KK发过去以后,他们也并没有做任何评判。其实VCD的审美宽容度很大,但是我就得不到任何回应,这也是他们非常艺术的做法,一点点人际关系都不会讲,很纯净的。
界面文娱:VCD影促会除了会办一些活动之外,也做过一些这种青年艺术项目扶持计划,能谈谈这方面的内容吗?
刘璇:对,其实我们之前计划每年挑一个我们觉得不错的年轻艺术家,帮他实现一个他的作品,但是后来因为疫情等各种原因导致今年暂时没有启动,未来的话应该还是会有一些形式上的变化吧。
界面文娱:主要是资助他们一笔钱吗?
刘璇:我们也没有很多钱,我们会资助他们一部分钱,然后也帮他们做一些类似于制片的工作,帮他们去联系要拍摄的这些素材,帮他们配置一些人,帮他们去申请基金,去协助他们完成这个项目。
界面文娱:那你觉得在当下这个环境中,一些好的青年创作者或者作品有可能会被埋没吗?
王小帅:其实年轻人最大的情绪点在于,会觉得自己被埋没了,觉得自己没有被赏识。年轻人都会对世界有很强烈的感知,有表达的欲望,有的会通过作品被发现,有的人因为各种原因,他的想法不会被及时发现和认可,所以像VCD这种可能也是很微小的弱光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希望。现在中国除了这种艺术机构的扶持计划,各种电影节对青年创作者的扶持力度也很大,于是就会看到有的年轻人一上来有想法就能获得这方面的帮助。但是像VCD这种特别边缘化、特别实验性、跟传统概念不一样的影像,获得关注的机会就太少了,一般都是年轻人自己玩,被拿出来较量和被评论的可能性太少了,几乎没有这种地方,所以VCD就是这当中一个小小的平台。
刘璇:其实以现在的环境来讲,比70年代、80年代、90年代都好太多了,至少在过去的5年之内,不管对哪种类型的创作者而言,扶持计划都挺多的,只要不是自己的创作能力和对外延展的能力太差,我觉得还是有非常多的渠道让自己被发现。所以我觉得其实更多的问题还是在于创作本身,当然因为VCD实际上现在有一部分工作是探讨青年艺术工作者的作品,那么你可以在这个过程中受到启发,或者看看别人的作品是不是和你的创作初衷一致,这些都是有好处的。
界面文娱:这种扶持对青年创作者素质的要求和一些电影扶持计划相比会有什么不同吗?
王小帅:其实会有不一样的东西,就像你说的,一个是电影,是剧情片、纪录片、或者类型片这还是个电影范畴,更广义的视觉范畴里,也有纪录片,也有剧情片,但是他也会出现一些VCR或者其他视频类型,这个边界就推得很远,那就不一样了,观赏的反应或者讨论的方向都会不太一样。
刘璇:我觉得VCD在选择上首先是摆脱了播放媒介本身的束缚,不是说这个内容一定得在大银幕上或者在一个电视机上去播放,看的实际上还是作品本身的艺术属性和社会属性,所以这个可能是不一样的地方,媒介的受众是不一样的,还是有这样一个前提条件的。
界面文娱:因为今年疫情的原因,艺术影片生存困境的问题又迎来一波讨论,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王小帅:这跟疫情没有关系,这是由来已久的问题,文艺片一直都处于困境中。疫情确实是对整个的工业体系,包括放映的终端系统、从业人员等等产生巨大的冲击,文艺片反而受到的影响更小。我们要改善的是所谓的艺术片给公众的印象,另外要在美学教育上下功夫,这是一个全民性的活动,是审美性的问题。我们没有好过,所以在疫情中也谈不上有多么惨。
界面文娱:你觉得流媒体之后会成为文艺片的重要出口吗?
王小帅:实际上我们对渠道的态度是,不会说非得上一个渠道,只要有了新的渠道能够和观众见面,甚至能形成一个行业的良性循环,这都是好事,所以不是非得要保持传统的观影形式,但是也不能因为这些新的东西就遗忘了传统的观影形式。
一个文化生态要良性发展,每个人都需要警惕,这还不光是流媒体对电影的影响,实际上我们的生活被所有新的东西影响。就比如说有了手机以后,到处都要刷手机,现金就慢慢地消失,现在完全线上化了,快递员和外卖小哥替你买东西、送东西,那么商场就无法生存,但是商场是人类社会必需的场所,这个渠道里也有社会性的一面。这些是人类社会都需要思考的,所以流媒体对电影行业的旧秩序自然会带来一定的冲击,也会有帮助,但是这个冲击和帮助都是相对传统观影形式而言的,如果说单纯从资金的角度出发,那想任何办法都可以赚到钱,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别忘了社会职能。
界面文娱:那你个人会接受这种形式吗?
王小帅:就像我说的,我无法阻挡这种形式。就像当年胶片消失的时候,大家可能眼泪都会流下来,哀叹怎么可能胶片会在人的生活中完全被数字替代,这是一个不可想象的事情,但这却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我是一个在发展和传统之间寻求平衡观念的人,我觉得任何东西不可以轻易地断裂,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过程,它是个循序渐进的叠化的过程,不能是断裂式的,所以我对流媒体的态度就是,既要接受它,同时要呼吁大家不要嘲笑传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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