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月在手
□仇进才
看了《掬水月在手》后,我对叶嘉莹先生留下深深的敬意。
这是一部反映中国被称作“穿裙子的士”——叶嘉莹先生的文学纪录片。影片以四合院的结构为脉络,划分出大门、脉室、内院等几个篇章,以采访、笔记、影像等资料为血肉,以痖弦、白先勇、席慕蓉等人的回忆为镜子,推开了先生跌宕起伏的一生。尤其喜欢一点,是电影借助柳、雪以及壁画、铜镜等意象剪入空镜头,配以先生亲自吟诵的诗词,延展了古典、温存的意境,将一轮诗意高悬在了世人在夜间眺望的眸前。
这部电影或许不是关于先生最细致、独到的传记,却能让人用与先生的气质最相近的方式,接近并认识这位向诗词中掬水的学者与君子。那份对诗词的深情,也就在这简单而纯粹的意境中得到了感同身受。
我对先生的最初印象,来源于超星尔雅上的网络课程《中华诗词之美》,这是先生亲自授课的。虽然年岁已高,但先生的声音依旧婉转动人,像是一轮半沉在江水上的明月,既有水的清凉湿润,又有月的温存明亮。我对先生的吟咏印象尤为深刻,它不属于音乐,而是心灵借助声带,以诗词为载体发出的旋律。它是一个人用生命去定义的韵味,去诠释的与诗歌的感应,最终从一张吟咏了多年韶华与风霜的口中涓涓流出。她把自己比作一只鲸鱼,向着大洋发出属于她的遗音。在海的另一端,在时光的另一边,或许,也必然会有另一只鲸鱼,会听到她的吟咏,会感动,会沉醉。
先生应该是一头属于蔚蓝的鲸鱼。她那么执着地游向唐诗宋词的深处,游向那些古典的优雅与深邃,审美与奇迹。她不追求形式——先生甚至让新诗人与旧诗人达成了和解,“端午节终于在一起吃粽子了”,她向往的是诗词中的力量,一种让她走过忧患、皈依平静的力量。
这头鲸鱼是那么不幸,不啻一滴落在大海心房深处的泪滴。
在先生上初二的时候,七七事变爆发,她甚至亲耳听到了卢沟桥上的炮火。战乱时代,让生活一下子变得格外艰难。每天,只能吃一点酸而臭的混合面充饥,在上学的路口,她经常能看见冻死、饿死的人。
几年后,在先生18岁时,母亲因为做手术时感染,在回北京的火车上逝世。在先生要生下大女儿的时候,无人照看,导致羊水流尽。虽是产妇,看上去却分外瘦小,身体状况十分危急。最终,在又痛了一天后,她才艰难诞下一女。可就是这样得来不易的女儿,却在一场车祸中和女婿一起罹难。
天以百凶出一词人。这句话很轻,也很残忍。但先生就像是一轮明月,即使命运只给了她微弱的一道弧线,她也能让自己重归圆润与充盈。这就是她独创的弱德之美吧,用涟漪中荡漾的月影穿越几场人伦之痛。而诗词,便是她获得力量的源泉。
她把苦难和快乐拉平,把所有的一切都轻而化之。不是规避、对抗抑或超脱,而是让它们无法伤害自己,把自己守住,在承受与坚持后,还能完成、成全自己。就像雨滴从油纸伞上滑落,风暴从芦苇的身上卷过一样,让自己在苦难之后依旧存在、依旧摇曳。就像月影,在破碎的波光中,在光亮的水面上,始终存在,并始终保持不变。
古诗词,听上去是一个不沾尘土、曲高和寡的名词,但先生就是那个掬水的人,用一生命运的洪流化作白银盘,托起诗词深处的力量,把月亮捧到了我们面前。“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它在我们的心头留下了一点微弱的回响,或许就在几年,几十年后,我们能听到它穿过时光,向着大洋的另一边,发出我们最深情的鲸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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