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草木汹涌
韩超
十万草木汹涌而来,村庄在无边的野草中悄然沦陷。草木即将成为村庄真正的主人。
一贯低调,善于躲闪的蒿草已然超脱了四季轮回、荣枯更替的生路历程,凭借着一股子孱弱而持久的洪荒之力肆意疯长,恣意蔓延,正一点一点封锁着大地和泥土,村庄以及周边的山冈、沟壑、梁峁被蒿草绣得严严实实,在夏日的阳光炙烤下,散发着浓郁的青涩气息。我家唯一的老邻居去年带着他久经劳作的风湿腿进城去了,他家的院子里已经蒿草比肩,完全荒芜,曾经坚硬平整的院坪重新松软成了见风扬尘的绵绵土,这当然有赖于蒿草旺盛的根系的功劳。村道旁、涝池边、打麦场周围的白杨树、刺槐树、楸树躲过了锯子和斧头,粗已合抱,高可撑云。人们已经不再把这些高大的乔木当作盖房子、打家具的材料,甚至忽略了它们的存在。既然不再为栋为梁,那就只好自生自灭,反倒活得自在、长得随意。几百棵枣树是村庄的老邻居,从来不挑剔地理环境,更不嫌弃土质瘠薄,一直在努力而倔强地活着,枝干遒劲,姿态平和,相貌高古,春夏之交开一身簌簌的花,秋后结满枝红红的果,是最讲艰苦奉献的树木,庄户人家都喜欢,所以它们能够骄傲地占据着庄前屋后等显要位置。酸枣刺是胶泥崖洼上的常见植物。冬闲时节,庄稼把式们会挑拣长得直溜的酸枣枝条砍下来,放在火上一烤,然后用力拧攀,就会编成一合新耱,春种秋收之际,由毛驴或者黄牛拉着,来来回回把新翻耕过的土地耱得平整而熨帖,只等待着庄稼种子赶来坐化和滋生。如今,这些酸枣刺不用再去服耕作的苦役,自由自在地拥挤在地畔上、崖背上,已经长成胳膊般粗细的树干,大有与枣树分庭抗礼的架势。冰草、芨芨草、灰灰菜、猪耳朵草、曼陀罗花等杂花野草则见缝插针,不断拓土开疆,逐渐侵占了村道,偷袭了墙脚,占领了场院,一寸一寸地逼退了菜园和庄稼地,一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蛮荒劲头。废弃于杂草中间的石槽、石碌碡、石碾子、石磨盘普遍生了绿锈,苔斑如钱,霜风满眼。所有的镰刀、锄头、铁锨、犁铧统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最大限度地饶恕了无边草木。勤劳一生的父亲已经老了,老到了向无边草木完全妥协的年纪,眼看着杂草随意侵占他的村庄和家园,也只能向隅而坐,独自叹息。
呜呼,田园将芜胡不归。我的村庄,几曾像今日这般草木汹涌、荒芜颓败?在我的记忆之中,那也曾经是热热闹闹的烟火人间呀!
我的村庄是一个有着几百年漫长历史的古老村庄,父亲母亲仍然居住着胶泥窑洞,根本不知挖凿于什么时候,又出自何人之手。因此处土质坚硬而破碎,祖先们完全不规矩于方圆,依山就势,挖凿削堑,终于凿出几孔粗糙的窑洞以为安身之所,却也藏风聚气、冬暖夏凉,是难得的上风上水。据说,爷爷的爷爷们在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且旷日持久的颠沛流离之后回到村庄,望着眼前的残垣断壁,想起曾经的九死一生,怀着劫后余生的感恩之情,悄然把仅剩的几十口男女老少围拢在一起,像兔子一样蛰伏进这些破败的窑洞里,悄悄地舔舐伤痕,休养生息。人如草木,一粒种子撒进泥土,见风见雨见点阳光就会生根发芽。我的孱弱家族随草木一起,在春秋寒暑更替中逐渐滋生繁衍壮大。爷爷的爷爷们一点点种植仁心道义,拾掇文化道统,修复荒芜了的世故人情,重建村庄的丁口谱系和族人的精神家园。此后一百多年里,虽屡经劫难,我的村庄终能固若堡垒、坚挺如木。祖先们的草创之功,不仅清晰记录在族谱发黄的册页间,而且深深镌刻在村庄的一草一木之上。相对于祖祖辈辈久远而模糊的口传记忆,草木的记忆或许更为可靠。在草木的年轮记忆里,不仅有村庄的兴盛与衰败、辉煌与沉寂、生发与毁灭这样的宏大叙事,而且清晰而准确地记忆着每一场风的吹过、每一滴露的落下,记忆着每一个新娘掀起红盖头的夜晚、一个婴儿呱呱坠地的早晨,或者一个老人溘然长逝的瞬间,甚至记忆着一只狗、一只鸡、一头牛、一个物件的生死轮回。村庄许多秘而不宣的心事,全部隐藏在草木记忆里。正是这些细碎而深刻的记忆,丰富了村庄的历史和人生的内涵,让村庄不再只是一个名字。
在一处废弃的庄院前,我找到了村庄最古老的一棵青槐。据说,“民国”十八年,陇东大旱,庄稼绝收,饿殍遍野,匪患四起。本地的财东大户出头成立民团,召集四里八乡的青壮年男子去打土匪。这一家刚结婚的男人就被召去了,他的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每日坐在大槐树下盼着男人归来。一年两年过去,等回来的却是男人伤亡的噩耗。女人没有大放悲声号啕,依然每天晚上坐在树下给孩子数星星、讲古今,让无尽的悲伤逆流成河。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树一样壮实的男人,大槐树下的女人也熬成了婆婆和奶奶,她又抱着孙子坐在大槐树下数星星、讲古今。女人在大槐树下坐了一辈子,终于坐成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以八十五岁高龄谢世,全族人为其披麻戴孝,执绋送葬。
树大分杈,人多分家。村庄的人丁繁衍速度显然比草木更快,逼窄的空间渐渐变得局促和拥挤,一些人开始搬离老庄另辟新居。一家走了,两家走了,很多家走了,祖祖辈辈经营了几代人一百年的村庄一点点瓦解。曾经温暖的胶泥窑洞、坚固的石砌院墙,统统坍塌成了一片废墟。村庄里最辉煌、最气派的两户人家大门楼子上刻着“南阳世第”“昌黎世胄”的木牌匾也淹没在瓦砾和泥土深处了,一辈子安贫乐道的父母成了村庄的最后守护者。
父母亲的庄院是无边草木唯一不敢越界的地方,虽然孤寂,却也安静。每天鸡鸣即起,父亲洒扫庭院,母亲生火做饭,饭后熬一碗陈年普洱茶喝过,就一起侍弄门前的一方小菜园。这几年,为了让从心眼里爱花爱草的母亲高兴,我费了很大劲,在院落周围栽活了十几株松柏、一株樱花、一株玉兰、两株樱桃,以及油桃、曹杏、香椿、核桃,迎春花、榆叶梅、西府海棠等,父亲对这些花草树木照顾得很上心,时常浇水修剪。父亲常说,怎么也没有想到,咱们这么瘠薄的胶泥院里竟然栽活了这些稀罕的树木。我说,草木繁盛,说明泥土和地气改变了,也会影响人的身体和心境呢。父亲母亲如今虽已年过古稀,却依然健朗,我觉得这才是做儿女的最大修行和福报。晚饭吃得早而且简朴,饭后父亲母亲会坐在门前,看云飞天外,听风出山谷,俨然成了世外之人。然而,这样静好的时光还是被打破了。
一条高速铁路、一条高速公路,一条通往高铁站的二级公路如同三道利刃,深深剖开村庄的腹地,庄稼地被切割破碎,山冈被夷为平野,肥沃的泥土里被灌进水泥砂浆,村庄与草木一起被连根拔起,隐居在村庄和岁月深处的父亲母亲也不得不搬迁另居,一百年几代人的古老村庄,重新交付给了十万草木和天地自然。
伫立凝望眼前十万草木葳蕤,轻轻谛听耳旁万壑风声汹涌,我的情感复杂而不可言说。我从来不拒绝现代文明呼啸而来,也相信我的村庄会换了一块土地重新生发,可面对生我养我的血地草木汹涌、荒芜如此,仍然有一种莫名的悲凉,如潮水般漫过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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