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萨卡岛:《珀涅罗珀记》

澎湃新闻 2020-08-27 14:22 大字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四周 第四天

伊萨卡岛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珀涅罗珀记》

詹姆斯·乔伊斯和德里克·沃尔科特分别把《奥德赛》搬到了都柏林和圣卢西亚,而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则是回到了奥德修斯自己的伊萨卡岛。和《藻海无边》一样,有两个叙述声音重新讲述了《奥德赛》的故事;珀涅罗珀讲述自己在伊萨卡岛上生活的刻薄、自我开脱的叙事不停被“歌舞线”(“The Chorus Line”)所演唱的歌曲打断。唱歌的是十二名侍女的鬼魂,她们正是在史诗的高潮被奥德修斯和忒勒玛科斯捆起来吊死的那些侍女。在此之前,他们屠戮了不请自来向珀涅罗珀求婚的人,而这些求婚人还要侍女们侍寝。简·里斯把安托瓦内特小时生活的生机勃勃的牙买加和她在冷暗的英国被囚禁的余生做了对比,阿特伍德则直接把自己的叙事者置于冥界之中。在那里,珀涅罗珀和她的侍女们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她们也直面或者回避着那些和她们一起永久幽闭在冥界的其他鬼魂人物。

小说一开始,阿特伍德就首先幽默地解构了死后生活的美妙:

这里很黑,就像很多人已经说过的一样。他们原来管这叫“黑暗的死亡”。“哈迪斯幽暗的厅堂”等等等等。嗯,没错,是挺黑的,可也有好处——比如,如果你见到了你不想和他说话的人,你总是可以假装你没有认出他们来。

当然还有一片一片的日光兰。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去花丛里散步。花丛里倒是挺亮的,还有人在跳没劲的舞,不过长花的地方听起来比真实的样子更强。长满日光兰的原野听着有种诗意的韵律。但是你想想。日光兰,日光兰,日光兰……我会希望至少有几朵风信子,或者撒点番红花也不是太高的要求吧?就算我们这里从来没有春天,也没有别的季节。你真的会忍不住想到底是谁设计了这个地方。

原来,天堂并非天堂。伊萨卡就更不是了,“一块到处是羊的石头”。珀涅罗珀成长在大陆上富庶的宫廷里,十五岁嫁给了奥德修斯。她去伊萨卡的航程“又长又吓人,还让人恶心,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路上大多数时候我要不在躺着,要不在呕吐,有的时候还是两样同时来的”。等她到了岛上,她发现“伊萨卡的确不是天堂。这里经常刮风,常常又多雨又冷。这里的贵族和我原来认识的贵族一比破落多了,而这个宫殿,虽然够用,但也不是那种会让你觉得宽大的”。她是“陌生人中的陌生人”,但她和自己的新婚丈夫一起很快乐(开始的时候),而且“慢慢地我习惯了这个地方”。

2005年出版的《珀涅罗珀记》是雄心勃勃的苏格兰书系“神话”系列的第一本中篇小说,这个系列邀请著名作家“用当代和令人难忘的方式”重述古代的故事。这个系列里其他的书还包括我们读过的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讲述的苏美尔女神伊南娜的传说,菲利普·普尔曼(Phillip Pullman)写的耶稣传记,以及以色列作家大卫·格罗斯曼(David Grossman)写的参孙的故事。因为她把故事设定在死后永恒的世界,阿特伍德得以将古代和现代世界合为一体。珀涅罗珀很清楚人间的新发展(“比如说,我对灯泡的发明很感兴趣”),她也完全是用当代人的口吻在说话。她会说自己的婆婆安提克勒娅“冰冷得能把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卵蛋都冻掉”。

在《珀涅罗珀记》中,阿特伍德把荷马史诗改写成了各种当代文体,包括一份庭审记录和小说结尾前的一场讲座,由一位人类学家来分析十二侍女如何象征了太阳(这里的写法让我们回忆起她1985年反乌托邦小说《使女的故事》结尾的学术会议)。就和《尤利西斯》开篇的勃克·穆利根一样,珀涅罗珀用的都是明显不符合史诗气质的比喻:在她的婚礼上,她说:“我像块肉一样被送了出去……就像一根镀金的血肠。”接着她又用经典的阿特伍德式的讽刺说:“可能那个比喻让你会觉得太粗鄙了。那让我补充一下,肉在我们这里是非常宝贝的东西——贵族会吃很多,肉,肉,肉,而且他们就会烤着吃;我们的时代还不是高级料理的时代。”

《珀涅罗珀记》将忏悔式回忆录和小妞文学(chick lit)的元素融为一体,尤其是相貌平平的珀涅罗珀和她妖艳自恋的表亲海伦之间较量。珀涅罗珀管她叫“长腿的毒药”。海伦最擅长的则是放肆的奚落:“我觉得奥德修斯会是个非常合适我们小鸭子的丈夫……她可以帮他放羊。她和奥德修斯多配啊。他们俩都是小短腿。”在自己偷笑的侍女面前遭到了侮辱,珀涅罗珀说:“我难受得不得了。我没觉得我的腿有那么短。”

小说的情感重心是来自被杀死的侍女组成的“歌舞线”的一连串介入。在后记里,阿特伍德将合唱队描述成“致敬古希腊戏剧中对类似合唱的使用”,可即使在这里,她也是在将古代和当代的模式融为一体。当她将侍女们称作“歌舞线”时,她其实就是在暗指从1975年到1990年上演了整整十五年的百老汇歌舞剧《歌舞线上》(A Chorus Line)。这幕剧还在1985年被改编成了院线大片。在《歌舞线上》里,十七位积极的年轻演员(男女都有)必须在一位严苛的导演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能,争夺机会入选最后有八位歌手/舞者的合唱队。 巧合的是,就在《歌舞线上》的原班人马为1976年的托尼奖表演时,一位主持人无意中指出了这出戏和荷马史诗的共同之处。正如你可以在这个片段里听到的,他宣布无论演员们是经验丰富的老戏骨,还是初登舞台的新人,“他们所有人都被舞台感动了,他们来到纽约,想要在百老汇闯出个名头。这个故事已经有很久了,这样的奥德赛,它还会继续下去!”

在写完《珀涅罗珀记》之后,阿特伍德还真的又创作了一个舞台版本,它在2007年分别在渥太华的国家艺术中心和英国斯特拉福德皇家莎士比亚剧团首演;在此之后它在很多国家都上演过。在小说和舞台剧版本里,阿特伍德都赋予了她的“歌舞线”阴郁的氛围,明显比百老汇的追梦奥德赛要阴沉得多。正如侍女们在第一首歌里唱的:

我们是侍女

被你杀死那些

被你欺骗那些

我们在空中舞动着

我们的光脚抽搐着

这不公平

侍女们在冥界里追着奥德修斯不放,他不得不不停地逃回人间,在那里重生为各种各样的人,包括一位法国将军,一个婆罗洲岛上的猎头族,一位电影明星和一个广告商(也许是在暗指利奥波德·布鲁姆?)不过就像珀涅罗珀告诉我们的一样:“从来都没有好结果,要不是自杀,要不是事故,要不是战死或者遇刺,然后他就又回到了这里。”

侍女们追着奥德修斯不放,但她们却躲避着珀涅罗珀,尽管她一直在努力重获她们的友谊。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们越来越清楚当年正是珀涅罗珀无心地导致这些侍女遭遇了不幸,因为正是她鼓励她们去为自己的求婚人侍寝,好借此打听他们的计划。而且还有一个更黑暗的可能性。珀涅罗珀清楚她的侍女们正在散布谣言,说她这些年来对远在他乡的奥德修斯也不是那么忠贞;也许,她设计陷害她们被处死,这样她们就没有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奥德修斯了。

小说一开始就暗示了珀涅罗珀对自己侍女的沉默敌意,当时侍女们正在用珀涅罗珀马上要和奥德修斯结婚这件事开黄腔,说她也许会醒来发现和他的牲口一起睡在床上:“一只大公羊!我打赌我们的小鸭子会喜欢的。她马上就会开始咩咩叫了。”珀涅罗珀说:“我尴尬极了。我听不懂那种下流的笑话,那时候还听不懂,于是我不明白她们到底为什么在笑,但我知道她们是在嘲笑我。可我没有办法让她们停下来。”等奥德修昔回到伊萨卡时,她终于找到了办法。

在《珀涅罗珀记》里,最后说了算的是侍女合唱队。最后一章的题目是“我们走在你背后,一首情歌”,在这一章里她们向奥德修斯喊话:

唷嘿!无名之人先生!幻觉大师先生!戏法大师先生,小偷和骗子的孙子!……我们也在这里,这些没有名字的人……我们有十二个人。十二个如满月的屁股,十二张甜美的小嘴,二十四个羽绒枕一样软的奶子,最棒的是,还有二十四只抽搐的脚!

她们散文情歌的结尾是:“我们在这里好好伺候你。我们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们会像影子一样紧跟着你,像胶水一样柔软又无情。站成一排的美丽侍女。”然后是结尾的“献辞”,开头是:

我们没有声音

我们没有名字

我们没有选择

我们有一张脸

一张同样的脸

在《奥麦罗斯》里,沃尔科特父亲的鬼魂让他看到了契约女工背着巨大的煤包在蒸汽船跳板上苦苦前进的画面,他告诉自己的儿子,他的责任就是“你现在有机会,给这些脚一个声音”。在《珀涅罗珀记》里,在三千年的沉默之后,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为侍女们抽搐的脚找回了声音。(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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