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捷:王占黑小说的故事性、隐喻与蒙太奇

澎湃新闻 2020-07-17 15:25 大字

2018年秋天,王占黑获得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一举成名。从此,她成为现在最引人瞩目的“90后”作家,获得无数评论家的关注,也收获大量粉丝。就在她获奖以前的几个月,我还要努力地向一些文学圈的朋友推荐她的书。而在此之后,则变成要把“我的朋友王占黑”挂在嘴上,别人才肯多看我几眼。

在王占黑出名前的几年,我有幸读过绝大多数《空响炮》和《街道英雄》里的故事,也与她聊过几次写作。她的世俗视角、人物刻画、嘉兴方言这些写作特征非常突出,看过作品的人都有深刻印象。但是她就是总被退稿,打击很大。我曾拿着她的小说,透过一些文学圈的朋友问了一些编辑,也没有得到什么正面反馈。听到最多的批评意见就是,这些小说没有情节,没有故事。

这个批评完全不能令人信服。以故事性来要求小说,实在太古老的文学观。这种文学观只有在今天这个追求IP的时代才又沉渣泛起。我们能随手举出无数国内外名著,都缺乏所谓的故事性。王占黑热爱电影,电影所强调的人物、环境、细节反复剪裁拼贴的手法在她的小说里比比皆是,这就是她的叙事手法。

她似乎不愿意给单篇小说起名,或者她默认每一篇只是群像中的一个角色,所以很随手对一个个短篇命名“XX的故事”。有读者说过,里面似乎只有XX,没有故事。其实她写的是一个大故事,也就是她所说的“街道英雄”故事。单个人物抽出来看就令人感动,心有戚戚,拼合在一起看,则是一个让人只能体验、无法评述的大故事。

“街道英雄”们确实了不起,帮助王占黑获得了大奖,强势出道。但是在此之后,街道英雄又会往何处去?从我的观察看,王占黑确实曾经面临过只能写短篇,难以拓展长篇的困境。但是她的工作、生活都发生变化,只要坚持写作,作品面貌自然也会发生变化。《街道江湖》

《街道江湖》

一、出走街道

我知道王占黑写得不快,不多,像小火慢炖,要慢慢等。两年过去,听说她要出新书,包含了过去两年写的几个中篇,就迫不及待地问她拿来读了。从短篇到中篇,文本本身就在不断成长,作者也在成长。作者从在校研究生转变为职业教师,街道英雄也慢慢走出街道,面对生活中更多的东西。

这两年的作品里,王占黑的小说逐渐体现出所谓的故事性。故事性并不是传奇性,而是随着文本的延长,主人公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也就有了故事性。在以前的作品里,王占黑只给我们看一个人经历的横截面。《空响炮》里的吴赌也好,美芬也好,一出场就已经是这个样子,寥寥数语介绍几点背景,整个人物就已经站住了。这是电影手法,留下很多线索需要我们自己脑补。

这当然与作者自身的经历有关。王占黑是个早熟的观察者,一开始就能准确地把握这些底层各色人物的精神状态和思想。每个人都是从小长到大,每个人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成长和转变经历。所以王占黑的写作,有点像拍了一部电影以后,再慢慢拍电影的前传外传,把这些人物成为街道英雄的前史也记录下来。这就是王占黑最新的叙事手法。

创作于2018年的《黑鱼的故事》明显带有转折期的味道。篇名还是以“XX的故事”命名,表现出与过去街道英雄的联系。大黑鱼这样的名字,与怪脚刀、老菜皮等一样,都是江湖绰号,所以大黑鱼与妻子阿三这样的人物,在街道群雄里绝对占有一席之地。大黑鱼夫妇原本是双职工家庭,双双下岗,正好有个娘舅懂得卖鱼,于是大黑鱼夫妇开始卖鱼,终于靠着卖鱼翻了身。

而等到大黑鱼夫妇卖鱼多年,有所积蓄后,买了新房,也不用卖鱼,不用忍受那难以洗去的鱼腥气,家庭关系却出现了微妙的裂痕。大黑鱼经历了很多微不足道的事情之后,发现只有在靠近水的时候,接近鱼的状态的时候,才能真正恢复平静。这就是王占黑根据每个街道英雄心理创伤设计的怪癖。每个街道英雄都有属于自己的怪癖,根据怪癖,就能抽丝剥茧地揭示出内心真正的创伤。

而同一年创作的《清水落大雨》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转折,暗示着王占黑走出街道,走向新环境的意识。在小说里,主人公小女孩李清水从原生家庭走向婚姻,从小城市走向大城市。在这个转变过程中,小女孩面对各种细节上的不适,潜在的压力,最终通过不断下雨的黄梅天这个背景彻底释放出来。

所有这些小说的故事情节都很淡,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也没有什么惊人的转折。但这绝不意味着平淡。作者不厌其烦地渲染气氛,给文字加上一层层的滤镜,还有背景音乐,甚至一些象征意义的特写镜头。作者在环境塑造方面非常执着,可以说得上是不厌其烦,一定在气氛上做足文章来推动故事进程。这是王占黑偏爱的试图与文艺电影对应的美学。

早期的《空响炮》和《街道英雄》里,书中人物都还活跃在自己原本所处的环境中。即使随着时代变化,行为中的一些怪异元素凸显出来,但每个人都还是生龙活虎,令人羡慕。很多年长读者把王占黑的作品作为轻喜剧来阅读。但随着作者视角转移,这些英雄不得不出走街道以后,他们身上的生气似乎顿时消失了。《空响炮》

《空响炮》

但是这些出走街道的人,仍然拥有街道留在身上的烙印,比如李清水这个湿漉漉的名字,比如大黑鱼身上总也洗不掉的鱼腥气,他们自己也总是然想通过抓住一些什么东西,重建自我,重新体验原本的精气神。但这是很难的。出走街道以后,他们只有很偶然的在一些城里人习以为常的环境下,通过本能和直觉,让自己的某些特质在一刹那苏醒过来。

这里充满了无奈,出走街道的英雄就像失去了灵魂一样,走路都没有原本踏实。这种隐含的对于现代性的批判,很克制,但力量也很强大。

二、隐喻

王占黑不愿意摆弄悬疑情节,但特别喜欢隐喻。有好几种隐喻在各个文本里反复出现,水的意象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似乎可以视作所有隐喻的母本。她最近的几个中篇,几乎每一个都与水有关。《黑鱼的故事》、《清水落大雨》就不用说了,《痴子》讲述的是河浜边几个残疾人的故事,几个关键情节、关键场景,全都发生在水边。而《潮间带》更是如此,直接以一个水边的暗喻来命名。这些细节都反映出王占黑对于水这个意象的迷恋。

王占黑是嘉兴人。嘉兴是水乡,还保留了很多水的痕迹。上海以前与嘉兴一样,也是个水乡。但是在这一百年的城市化进程里,河道都被填成马路,河道上的船也都变成马路上的汽车。上海的发展史,也是一部河道消亡史。嘉兴的发展落在上海后面,但也正沿着相同的轨迹快速飞奔。王占黑的生活从嘉兴到上海,利用时间差,也许还能从嘉兴身上看到一丝上海以前的景象。

而近年来,一些年轻人在杨树浦边缘的定海桥组织一些学术和艺术活动,王占黑也积极参与其中。显然定海桥对于王占黑具有类似的吸引力,破败的街道,强悍的居民,难以预料的未来,以及充满神秘色彩的水腥气。我无意在王占黑的小说细节中去寻找定海桥的痕迹,但众多作品的色调与定海桥的相关性是非常显然的。定海桥区域

定海桥区域

王占黑总是喜欢写残缺的人,残缺不全,似乎是她对于现代人的总体评价。当然现代人个个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残疾人,身体与心理,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但总是想方设法遮掩下去。而在王占黑笔下,大多数人的残疾都很严重,一目了然就能看出,无法遮掩。比如《痴子》里的嗡鼻头、瘸腿阿兴等等,这些不仅是外号,也是他们的身份象征。

因为残疾,所以他们的工作与生活受到局限,而他们的正常欲望无从表达,从而产生另一重扭曲。在《痴子》里,并没有什么人真的是病理性的痴,所有人都是由于生理上的疾患,社会上的普遍歧视,对个性的压抑和扭曲,最终表现为痴。读者很难对于他们的行为进行什么评价,因为大家都看到了结果,但也知道如同看待水池里的东西,光线已经发生扭曲。我们和观察对象之间就隔着一层水,它是透明的,但也会扭曲我们看到的东西。这层水就像不存在一样,但看得久了,我们知道,它就在那里。

所以王占黑在小说里反复利用水这种媒介。水似乎能容纳一切我们所需要的东西,透明,质感,连绵不断,澎湃有力,轻柔,凉爽,恐怖,腻腥,潮几几,湿漉漉,滴滴答答。人最初是从水中来的,婴儿时期一直被水所包裹,直到今天,体重里绝大部分都是水。但是人终究不是鱼,不能一直在水里生活,水在很多时候对人都是一种致命威胁。

所以不管人物需要什么样的情感回应,都能从水里找到答案。王占黑的大多数作品里,都有一股水气扑面而来,有时是中年男人的枯竭,有时是年轻女性的泪,有时则是老年人逝去的梦。似乎所有优秀导演都对水有着深刻的认识,而王占黑也是用水的高手,不断调用水的各种形态,给作品添上一层朦胧水汽。

三、蒙太奇

在过去,文字总是先于电影的。很多精彩电影都是根据小说改编。当然,电影和小说是两种差异很大的表现手法。文字改编为电影,需要全新的表达语言,两者的品质高下并没有绝对关系。但是由电影反哺文学的创作方式并不多见。目前绝大多数文字工作者,最初都是先由文字进入创作的,但在王占黑这代年轻人的成长经历里,电影与文字在生命中一样重要,电影对于她的写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阅读王占黑最近的小说,同时拥有读小说和看电影的感觉。每一个细节,都像一帧特写镜头,不停地堆砌,情绪在这过程中逐渐积累和调动。当代人观影数量远超前代人,读者注视事物的方式也在很大程度上被现代电影所改造。所以,王占黑的小说是电影时代的作者写给电影时代的读者的作品,一举打破电影与文字的界限。不太熟悉电影语言的读者,阅读中会失去一些东西。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王占黑的小说就很容易改编成电影。她在小说里就已经完成大多数电影导演所需要构思的镜头,而且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都没有给电影改编留下足够的空间。再加上她的人物都是底层民众,几乎没有任何光鲜亮丽的角色,这也注定受众群体的规模不会太大。

王占黑的叙事节奏在小说中是比较慢的,因为她的参照系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跟着时钟一点点移动。而她的叙事也非线性。与其说是现代小说的结构设计,倒不如说是参照了电影里的拼贴叙事,用各种细节碎片来补充叙事,完善故事情节和动力,慢慢地让人物立体起来。

但与叙事节奏相关,王占黑的文字又是非常凝练,简洁有力。从王占黑一出道开始,她的文字就已经成熟。她的用词造句非常用心地融入嘉兴/上海方言。现在很多年轻作家只能在普通话的基础上点缀地嵌入几句方言,能力不足,但王占黑的语言能力强得多,她的方言词汇是整体文本的一个重要支撑点,不仅对话中的语言很地道,在描述中,也在广泛使用本地方言,调动吴语人士特有的思维模式。我看过王占黑的一些修改稿,每一版的修改,都在追求更地道、更彻底的方言表述,对抗不知不觉的普通话霸权。所以,王占黑即使还没有像金宇澄那样改造一套沪语写作词汇,也已经很成功地将方言融入写作,遥遥领先于同代人。不熟悉吴语的读者,阅读中又会失去一些东西。

大多数电影都是第三人称视角,因为这是最适合叙事的上帝视角。王占黑的写作似乎可以分成两类,大多数作品也是第三人称视角,从而可以开启全能视角,凸显人物自身的生活经历;但在少数作品如《小花旦的故事》和《潮间带》中,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称视角,把自己暴露出来,通过主观观察,塑造了小花旦、母亲妙华等形象。当然在这些作品里,“我”仍然是次要的,小花旦和妙华才是真正主角。

这些主角仍然带有一贯以来的悲剧色彩,婚姻不幸,遇人不淑,工作事业也都不顺利,在底层挣扎,但是主人公也都没有强烈的怨天尤人的情绪,默默地将这些打击挫折吞下去,就像我们日常生活中所常见的那样。王占黑肯定知道读者需要什么,期待什么,但她似乎从没有选择直接满足读者的胃口,只是用平静的文字掩盖住人物内心的波澜,让生活继续下去。有人说,小说有两种结局,主人公要么低着头,要么抬着头,而读者是喜欢主人公抬着头的。但王占黑的小说似乎是例外,主人公既没有低头,也没有抬头,还是在平视前方。

如果说小说创造了一个个平行世界的话,王占黑的平行世界恰是对日常生活的复刻,似乎没什么新意,但不断给人触动。审慎克制对于小说家是一种很稀缺的品质,因为这不利于小说的传播和改编。这一类的作品也能在市场上走红,实在是个意外,但是对它的艺术评价将会不断上升。(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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