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食症女孩：我用“偷食”来治疗伤痛
在以瘦为美的风潮下，“完美”的身材是许多女孩争相追逐的目标。但由于缺少正确的引导，她们在减肥的途中走了不少弯路，那些错误的方法和理念甚至让她们逐渐走上厌食的道路。有一次，肖一在爸爸的逼视下吞下两颗馄饨，爸爸向妈妈邀功一样地说：“看，吃了吧，就是叛逆期。”五分钟之后，肖一冲进洗手间呕吐，接着从家里逃出去一直跑到大桥边，爬上栏杆，那时头脑和胃里，同时充斥着一种要命的腻烦和混乱。
五楼的邻居和我妈聊天说她家女儿不爱吃饭，特别瘦，瘦到连学业都不能继续，已经有五年不上学了。
阿姨的女儿在我们单元挺有名，虽然很少见到她的人，偶尔露面也是戴着口罩，低着头，年纪很小的样子，头上却长着不少白头发，穿着宽大的衣服。我感觉这个女孩子已经远远不是不爱吃饭的程度，而分明是神经性厌食症。神经性厌食的人群在我国正在增加。
一直从事媒体工作的我很想认识一下她，和她聊聊天，在阿姨的帮助下，肖一终于同意见我一面，但要我保证不能用她的真名，不要让其它人来打扰她、嘲笑她，我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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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肖一时，我还是有些吃惊，她穿着大号粉色太空棉卫衣，头和身体显得不成比例，像把一个小孩子装进一个膨胀的壳里，不过她说这样可以让她显得胖一些。
肖一身高165，体重73斤，正处于进食障碍恢复期。
这个23岁的女孩已经和厌食症战斗了5年，她给人的感觉明显比实际年龄要小，谈吐动作包括对满屋子毛绒玩具的热衷都像高中生，面对我的质疑，她在抽屉里翻出身份证给我看，她笑的时候眼角和嘴角周围有明显的瘦纹。
因为太瘦，肖一的皮肤是透明的，可以清晰看到蓝色凸起的静脉血管。
肖一的手臂 | 作者供图
肖一告诉我，她的对手是看不见的脂肪和可能增加体重的任何食物。从中学开始，对食物的“沉溺”与“节制”成了一场反反复复的混战。
聊天开始之前，肖一的妈妈送来了早餐：一杯脱脂牛奶，一个白色的鸡蛋。这是她现在可以容忍的食物上限。
肖一指着桌上的食物准确报出早餐的热量：“一个鸡蛋50克左右，70大卡热量，蛋黄占热量总比的三分之二，从前我不吃蛋黄，只吃蛋白。一杯牛奶150大卡热量，脱脂牛奶低45％。” 还有，她不喜欢粉皮鸡蛋，觉得那种颜色的蛋热量更高，当然这属于个人认知上的顽固强迫症。
她每天看到食物的第一反应，不是味道如何，而是热量多少，做怎样的运动才能完全代谢掉这些吃进去的热量，就像强迫症一样。
食物的味道会被她忽略掉，但她能清晰感知到食物消化的过程。食物进入食道之后会有明显的排斥反应，就算喝水也会产生被噎到的感觉，食物到达胃里会有些刺痛，这可能是长期催吐带来的后遗症，食物再向下就开始胸闷和嗳气。
2
肖一上初中以后，开始住校。缺乏运动，热衷零食，体重增加得很快，最重的时候达到过145斤。
因为学校食堂伙食不好，很多同学都会去校外买东西吃。学校后面就是市场，如果从正门走要多走10分钟，不知道是谁把学校的围栏弄弯了一格，同学们都从那里钻进钻出，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可是有一次当肖一想从那个空儿钻进学校时，她被卡住了，进退不得，任凭她死命挣扎也无济于世，她甚至怀疑要叫消防队员锯断铁栏才能救她。当时有不少同学围观，她暗恋的男神也在人群里，肖一当时想死的心都有。在那里卡了10分钟左右，终于有校工用大钳子別松围栏，把肖一解救出来，而她就是从那一刻下定了减肥的决心。
女生减肥都是从不吃晚餐开始，但坚持不到三天就放弃了。午夜时分，肠鸣和胃酸的煎熬让人身心疲惫。
她又效仿起其她女生的外观减肥术——让自己看起来瘦。这种由爱漂亮女生发明的自欺欺人法，曾经风靡全校。
显瘦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冬天不穿臃肿的衣服。东北的冬天连牙膏都会冻住，可是肖一在校服运动裤里只穿了一条夏天的连裤丝袜。早晨6点，零下20多度，滴水成冰，肖一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出早操，腿冻到没知觉。她只坚持了一周，就因为脂肪冻伤而不能走路，住进了医院。
住院期间肖一一直在想，那么多女生用这种方法，为什么只有自己被冻伤？是不是自己运气特别不好？回到学校之后，肖一惊喜地发现自己瘦了两公斤。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习消耗大，当时学校默许把晚自习时间延长到晚上10点，还开设了晚加餐，这对肖一来说简直就是灾难。晚加餐的菜式很简单，鸡蛋羹配米饭，肉包子配菜汤，学校的服务很到位，直接把加餐推到自习室门前卖，肖一很快抵制不住诱惑，加入到抢餐大军当中，因为份数有限，去晚了就买不到了。
仅仅一个月，肖一的体重又恢复到145斤，不吃东西半夜就会被饿醒，吃了又恨镜子里的自己。
那段时间长胖的同学很多，一商量，肖一寝室的六个女同学决定组团减肥，还写了励志横幅贴在寝室门上：“要么死，要么瘦！”
大家集资买了体重称，每天睡觉之前称一下体重，成了例行公事。
姐妹之间也会相互推荐各种减肥方法，有一个家里特别有钱的女生，坚持吃一种从韩国买来的减肥药，效果看上去不错，半个月就减了七斤，但每天只能吃一顿正餐，还不能吃肉。别的同学吃饭时，她就各种咽口水或者躲出去，结果减肥成功之后又快速反弹了。
肖一的上铺用减肥瘦身乳液，每天晚上涂遍全身，再用保鲜膜把自己包裹得像个木乃伊，但效果也不明显。
寝室老二用催吐，效果是最明显的。老二先狂吃自己热爱的美食，把肚子填饱，十分钟后，去卫生间用手指抠喉咙把食物吐出来。后来寝室老大从网上淘来一种催吐剂，据说不伤身体，每个人发一包，全寝室吐完了再吃，吃完了再吐。把胃折磨得受不了了，就喝三九胃泰止痛，在这样反复折腾中，六个人真的都瘦了下来。
肖一发现自己瘦下来，可以买漂亮裙子穿，暗恋的男生好像对自己的态度也好多了。她受到了鼓舞，一边催吐，一边净饿，真的是饿到眼睛发蓝，看到人和校园里的野猫都想冲上去咬一口。她还要故意避开别人吃饭的时间，从每天吃三次玉米饼，变成每天只在中餐吃一个玉米饼。
肖一说：“当你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感觉不到饿了，身体轻飘飘的，像鬼魂一样游荡在校园里。”
“瘦就是美，像一个魔咒，不停在你耳边萦绕。”
3
随着节食时间越来越长，肖一的身体开始发生一系列变化，最明显的是月经不调，一开始是每月来两次月经，后来直接停经，半年也不来一次。这时肖一才开始害怕，偷偷在网上咨询过很多家医院，得到的答复都是要先到医院来就诊。
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和食物之间的隔阂已经到了无法兼容状态。放假回家，妈妈做了满满一桌子她喜欢的食物，肖一的反应是跑到洗手间吐了，她闻到食物的气味会觉得恶心，油腻。
在父母疑惑的目光中，她只能撒谎说，最近吃坏了肠胃。
与其说她厌恶食物，不如说她害怕食物，甚至一到用餐时间，就觉得全身不舒服。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长期的厌食症是一种精神疾病，属于抑郁症的一种，需要吃药治疗。
厌食症的附属品叫蓝木（BLUE MOOD，轻度抑郁症简称，在抑郁症人群里国外医生通常不用D表示抑郁症，而用蓝木——参考自《健康心理学杂志》）。肖一失去了好心情，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开心，生活变成了灰色。看到父母就想发脾气，觉得活着没有意思。
当她的体重下降到65斤时，肖一感觉自己在变薄。有一次，肖一上课迟到，老师开玩笑说，不要给肖一开门，她从门缝进得来，可见在周围人眼里她当时已瘦成了纸片人。
半个月后，肖一晕倒在厕所，送到医院急救室时，血压是80——45，而且严重贫血，她已经无法支撑着听完一整堂课，只能休学。
肖一回家那天，看到了这个冬天的初雪。肖一说她最怕的就是阴天或者雾霾，那种天气的时候心情会特别糟糕。夜里下雪了，外面明晃晃的，肖一裹着棉被趴在阳台上往下看，看着看着就爬上阳台边缘，站在上面。她觉得全身很难受，又具体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从高处向下看雪景，世界一片洁白，感觉心里一阵释然，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跳下去会不会解脱……
幸好被起夜的母亲发现，拉了下来。她这才开始正视自己状况，原来自己是生病了，要去看医生。这种疾病，已经开始蚕食她的生活甚至生命。
肖一的心理医生汤茹告诉她，亚洲的审美文化在不停引导大家摧残自己的身体，更严重的是或许还没有人意识到这种长期形成的大众瘦文化对厌食症的康复影响更大，因为厌食症往往伴随着抑郁症。
大约有90％～95％的厌食症患者是女性，其中的5％～20％的厌食症患者会死亡，是致死率最高的心理问题之一。
她给肖一开了药。包括调节脾胃的中药，胃酶类和抗抑郁药，建议肖一住院输液，补充钾，钠，氯和水解蛋白。肖一拒绝住院，说自己躺在病床上感觉在慢慢融化。
肖一回家后，拒绝吃药。虽然每天妈妈会监督她把药吃下去，大部分时间她会把药含在舌下，再偷偷吐出来。
“我不愿意吃那些药丸，不是怕副作用，也不是因为它们的颜色像毒药，而是因为我计算不出它们的卡路里。”
肖一把她的减肥手帐拿给我看，第一面上写着：
“女人不行都是因为你胖，你丑，瘦的女生就不会有这些烦恼。肥胖的身体会被人认为是灵魂品质上的低层次。因为你胖，所以学习不好；因为你胖，所以朋友少；因为你胖，大家不喜欢你；因为你胖，天生一副蠢相；因为你胖，工作效率不高；因为你胖，活该生病；因为你胖，你注定是个懒蛋；因为你胖，你花痴……”
每一组句子都否定了她存在的价值，成了“厌食上瘾”的帮凶。人们对身体偏见由来已久，有肥胖概念的女性比男性更容易产生负面的身体认知。
肖一生病后曾经看过一本书——《脂肪，文化与物质性》。其中作者的一句话一下刺中了她，“如果我吃东西，我就会觉得自己变胖了，我让人恶心，我是个油腻而肮脏的失败者。”
肖一说一开始她很喜欢用一个公式来计算标准体重：BMI = 体重（kg）÷ 身高2（m），其实这是腰臀比，不是用来评估体重的标准，体重标准因人而异。（参考自《健康心理学杂志》）
“如果当天晚餐不小心多吃了一块肉，我就会梦到肥肥黄黄的脂肪慢慢爬上了自己的身体，我马上会醒过来，去催吐。虽然有时候胃里的食物已经消化了，什么也吐不出来。”
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肖一会用脱口秀女王欧普拉的话鼓励自己：“如果你连自己都无法掌控，金钱、名望和成功就不值一提。如果你什么衣服都穿不进去，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那意味着肥胖赢了，而你输了。”
这分明就是对女人的一种恶毒诅咒。
4
肖一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曾经去野鸡医院做过腹部吸脂，她用光了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那家医院特别脏，床单上还有很多不明性状的诡异黄渍。
护士把吸出来的脂肪拿给她看时，她吐了。她原本以为脂肪是一种像奶油一样的白色液体，可是吸出来的东西却是一团团黄色的粘着物，看上去非常恶心。吸完脂的肚子水肿得厉害，每天晚上都痛，足足痛了半年。
肖一不知道的是腹部吸脂一次不能超过4000ML，她怕效果不明显，一次就吸了4500ML。幸运的是她当时体力还好，只出现了心跳加快的症状，否则很可能面临生命的挑战。
肖一告诉我，厌食症最严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有了虐猫倾向。
休学之后，陪伴肖一的只有家里的猫——赛虎，她开始带着自己的宠物猫一起减肥。
赛虎是一只美短，肖一不吃东西，也禁止赛虎吃，她每天只给赛虎喂少量的水，猫粮从每天两次缩减到一次，妈妈做给赛虎的鸡肝也被她偷偷倒进了洗手间。猫一饿就会不停喵喵叫，邻居会投诉，于是肖一每天晚上就把猫的嘴巴用胶布粘住，再塞进衣柜里。
奄奄一息的赛虎最终被妈妈发现了，妈妈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自从猫被妈妈解救之后，它一看到肖一就会飞快逃窜，后来妈妈出去倒垃圾时，赛虎干脆从家里逃走了。
赛虎的失踪让肖一最后的精神支柱消失了。
在厌食症和健康减肥中间存在一个灰色地带，没有谁能界定这个标准，在这个灰色地带徘徊的女孩，就是每年以3-4万增加的厌食症患者。肖一的爸爸一直误解自己的女儿就是臭美，不爱吃饭，没有人会理解那是一种病，一种心理和生理的双重疾病。
肖一的食物是一组数字。有一次，肖一在爸爸的逼视下吞下两颗馄饨，爸爸向妈妈邀功一样地说：“看，吃了吧，就是叛逆期。”五分钟之后，肖一冲进洗手间呕吐，接着从家里逃出去一直跑到大桥边，爬上栏杆，那时头脑和胃里同时充斥着一种要命的腻烦和混乱，紧紧追在后面的爸爸在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可能是病了，得了一种不爱吃饭的病。
生病之后，妈妈带她去过很多医院和心理门诊，吃过抗抑郁的药，可是始终不能缓解，药的副作用就是思维变迟缓，嗜睡，恶心。妈妈变着样给她做食物，每一样做得都像艺术品，却不起任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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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一自从患了厌食症之后，很少外出，走不远就会感觉很累，想直接躺在地上。她不能去超市的生鲜区，一看到生鱼肉，她马上就会吐出来，闻到生肉的味道也会吐。妈妈就带她去零食区，有一次经过进口商品专区，肖一忽然被一款国外75％纯巧克力吸引住了，漂亮的包装上写着明晃晃的“减肥”字样。
她轻轻抚摸巧克力的样子让妈妈非常惊喜，毫不犹豫地把巧克力买了下来，可是拿到手之后，那种微妙的食欲却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计算热量，疯狂运动。
她开始试着自己去超市，在没有监控的死角撕开包装，竟然能吃下一小口。肖一并没有把这种变化告诉任何人，她对超市里试吃的食物就没有这种感觉。只有外观喜欢，有减肥字样的零食，偷吃时才有像食欲一样的快感。她偷话梅糖，桔子片，糖果类比较多，后来甚至偷吃过超市的香肠。那种陌生的饥饿感似乎回来了，但不附加“偷”这个动作，她还是会讨厌食物。
肖一也担心被发现，无数次得手之后，她最终暴露了。她在偷吃一款进口奶酪时，被超市的保安抓住了。超市要求她赔偿相当于商品5倍的价格，肖一身上没带够钱，只能打了妈妈的电话。妈妈来了之后，感情很复杂，即高兴，又恼怒，她主动给了超市10倍的价钱，把肖一领回家。
从那之后，妈妈开始偷偷跟踪肖一，肖一在前面偷，妈妈在后面负责买单，可是被发现之后，她对食物的欲望又消失了。
为了不让妈妈太为难，肖一不再去超市，改成了书店，去偷书店里的美食书，把喜欢的页面撕下来，偷偷放进口袋。被书店老板发现后，妈妈再一次出现在书店，买下了肖一所有撕过的书。妈妈把肖一偷来的所有菜谱做成实物，可她仍然没有食欲。
肖一抚摸美食的手 | 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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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肪成了肖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得了厌食症之后，肖一很少出门，即使出门也会戴上大大的口罩和帽子。
“胖的时候世界不接纳我，瘦了之后，我还是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送了一块她曾经最爱的黑巧，她装进抽屉时我看到她囤了很多巧克力，大部分已经过期了，包装都完好无损。
采访结束的那天晚上，我陪肖一重温了一次电影《骨瘦如柴》，这部电影就是厌食者的日常生活。
电影《骨瘦如柴》海报
“你看你看，我也会有那样的感觉，胖的时希望自己是隐身的，看到街头上行走的胖子都想用枪把他们全枪毙了。”
看着肖一如刀的侧脸，我在想：还有多少被脂肪压迫的女孩子需要拯救，她们在用血肉之驱和这个世界的畸形审美做着肉搏。她们要面对贫血和体毛增加，肖一有一段时间眉毛和头发长在一起，额头上全是眉毛或者全部是头发那种。
我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进食障碍人群，我甚至不知道社会上有多少人了解这个群体，他们会给与理解和包容吗？
肖一说指着画面说：“只要妥协，放弃，生活可以很美好，可是我停不下来。”
每个减肥成功的人，包括演员明星，在倡导健康减肥的同时却把手臂直径控制在“一元钱”，别人看起来品尝美食的幸福，却是她们要为之抗衡一生的病痛。
画面上一群男生在喷水池跳舞，肖一泪流满面，她不停重复着：有行动，就有希望！
采访肖一之后，在妈妈的劝说下，她终于同意去厌食专科进行治疗，她需要经过心理调试，支持治疗，营养还原，药物治疗，她的路还很远。
但只要在路上，就能找到方向，就有希望，祝她早日成功。
题图 | 图片来自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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