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大地流蜜之诗
□新时报记者 钱欢青
几年前去喀纳斯，真正领教过几乎原始的自然之美和生存之艰。先是开车过雪山，壮阔圣洁到无边无际，停车在山巅雪地打滚，满目苍穹，阳光是真正的澄澈；然后是到沙地看落日，废墟上落日的金黄同样无边无际，让人忍不住想“弹琴复长啸”。然而生存之艰，就与这壮阔的自然同在，住在喀纳斯四面透风的村民小房子，一夜能冻到手脚冰凉。第二天在村里闲逛，一户人家大门敞开，两个小孩，小的在床上爬，大的在地上走，木板床上被褥杂乱，大人从大桶里舀起一点牛奶，就往孩子嘴里塞。
大自然的神奇之处，在于其本身的壮阔，和在这壮阔中人的孤独和艰难的并置。《蜂蜜之地》之所以让我想起那趟喀纳斯之行，也是因为这部纪录片所呈现的壮阔和艰难。巴尔干半岛的荒僻之地，一个遥远的俯瞰镜头，一大片荒地，一个微小孤独的行人。影片一开始的镜头，就是一个人与自然的隐喻镜头，人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之间，微小得如同一只蜜蜂。
所以人必须谦卑，必须在谦卑中和自然和谐共生。也所以，当影片主人公哈迪兹在悬崖峭壁上寻觅到丰厚的蜂蜜，会一边取一边说“一半给我，一半给你”。她要留一半给蜜蜂，否则蜜蜂就会死亡，会攻击别的蜜蜂。事实证明了“一半给我，一半给你”有多么重要。一户土耳其游牧人家来了，哈迪兹有了热闹喧腾的邻居，邻居不仅养着成群的牛羊，也开始养蜂，但是为了获得更多的蜂蜜，他们没有遵守“一半给我，一半给你”的自然法则，他们竭泽而渔，害死了蜜蜂，让哈迪兹的蜜蜂也成群死去。虽然影片拍得平实而冷静，但当邻居把小溪上隐藏着蜂巢的巨大树干锯下来，当买蜂蜜的人扒开蜂巢拿起来就吃，还是让人看到了人类赤裸裸的贪婪。
在鲜明的“人与自然”的主题之下，《蜂蜜之地》也用种种细节，展现了最为原始的艰辛生活。影片的主人公哈迪兹是一位中年独身女性，和半失明的母亲相依为命，住在一个无人的村庄里。村民们都搬走了，她是这个小村落唯一的住户。为了照顾母亲，她没有嫁人，也错过了嫁人的时机。村庄里没有通电，她只能靠卖野蜂蜜勉强维持生活。母亲85岁了，已经在床上4年，昏暗的小屋里，老人那张皱纹纵横的脸，就是岁月磨难的印记，半失明的眼神，更像是对人生天地的茫然。母女俩不多的对话，总是让人印象深刻。哈迪兹问母亲：“明天我带你出去晒太阳，你想出去吗？”母亲回答说：“你带不出去，我现在就像一棵树。”在影片最后，母亲即将去世之前，冬天来了，哈迪兹：“她们害死了我所有的蜜蜂，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快死了，我该怎么办？”母亲：“希望神能惩罚他们，焚烧他们的肝脏。”哈迪兹：“你能想象春天来的时候吗？”母亲：“会有春天吗？有太多冬天已经过去了。”
然后母亲去世了，然后邻居家的五十头牛生病死去了，他们搬离了这个村子。整个村子只剩下哈迪兹一个人。她继续采集野蜂，跟随着她，与她分享美味蜂蜜的，只有一条黑狗。
《蜂蜜之地》的好处，是把自然和人都还原到真正“原始”的状态，在“原始状态”下，无论自然还是人，某些本质性的东西于是格外醒目。比如哈迪兹轻抚停在手上的蜜蜂让它飞走，用树叶帮助溺水的蜜蜂逃离险境，比如她和母亲不断地亲吻等等，种种细节，背后是哈迪兹对蜜蜂对自然的爱，和对母亲的爱。这些细节之所以打动人，在于它们来自极度的贫穷和孤独。贫穷和孤独没有让人性滑向恶的深渊，至少在哈迪兹这里没有，哈迪兹真诚认为蜂蜜是“上帝给我们的恩赐”，她在孤独中循着爱和希望的火光，走在自然给予我们的生命之路上。奥利维亚·莱恩在《孤独的城市》中说，“在孤独中形成的事物，往往也能用来救赎孤独。”当哈迪兹面临彻底的孤独，她也依然能凭借爱和希望的火光，继续走在这广袤的土地之上吧。
因为多次获奖，还被奥斯卡提名，所以这部《蜂蜜之地》颇受关注，我们也得以看到不少导演对影片的阐释，据说最初导演是要拍摄一部环保纪录片，但土耳其游牧人一家的出现，自然生长出了更为精彩的题材，从而增添了影片的情感与冲突。更令人欣慰的是，导演说他们在长达3年的拍摄时间结束后，依然和哈迪兹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他们帮助哈迪兹在镇上购买了一处住所，他们还帮助土耳其那家游牧人的孩子申请了助学基金。影片中哈迪兹去过一次斯科普里，以10欧元一罐的价钱出售她的蜂蜜。卖了蜂蜜之后，她给自己买了染发剂，给母亲买了一把扇子，当她和卖扇子的店主说起自己85岁的母亲，店主夸她孝顺，把扇子送给了她。我还专门在地图上查了一下斯科普里，这是北马其顿的首都，历史的原因，这片希腊北部的土地上生活着不同族类的人，也因为历史的原因，很多村子搬空了，哈迪兹是土耳其人，为了照顾母亲，她没有跟着整个村子搬走。
从历史的角度出发，我们或许会从《蜂蜜之地》中解读出更多内涵，但我不想这么做，因为就这部纪录片而言，生存本身已经足够厚重。《蜂蜜之地》的英文名是“HoneyLand”，有的译成“大地蜜语”，有的译成“流蜜大地之诗”，我更喜欢“流蜜大地之诗”，影片出色的摄影把壮阔的自然和孤独贫穷的人的生存出色地统合了起来，来自最原始最朴素的“充满劳绩”的人，所吟唱的，不正是最原始最朴素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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