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蕃薯浇米》：被忽略的农村老年女性
注：本文有剧透
1月10日全国公映的《蕃薯浇米》，是一部冷门小众的电影，首日排片仅有0.2%，非常惨淡。但事实上，《蕃薯浇米》颇有特色，这是中国大陆首部全闽南语方言的电影。其由新人导演叶谦执导，李少红担任监制，梅峰担任剧本指导，归亚蕾、杨贵媚领衔主演。2017年电影剧本入围中国电影导演协会“青葱计划”并获得100万资金支持，在去年的第3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蕃薯浇米》获得藏龙单元最受欢迎影片。
《蕃薯浇米》海报
近些年来，随着青年导演的崛起，方言电影也在崛起。因为很多青年导演的第一部院线长片，讲述的都是家乡的故事，不约而同采取方言叙事，比如张璞的《灰猴》是山西大同方言，徐磊的《平原上的夏洛克》是河北深州方言。《蕃薯浇米》的导演叶谦是福建泉州人，电影讲述的是家乡泉州泉港的故事；片名“蕃薯浇米”在闽南语中是“地瓜稀饭”的意思，“番薯”即“地瓜”，“浇”即闽南语“和”或“与”的谐音。
农村老年女性的典型一生
《蕃薯浇米》聚焦的是闽南农村老年女性林秀妹（归亚蕾 饰）的故事。
林秀妹家在泉州泉港的一个村落，她是一个寡妇，早年丧偶，独自把两个儿子抚养长大，儿子均已娶妻生子，两个孙子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儿子都在外头打工，林秀妹难得与儿子见上一面。有时为了见见儿子，只能打电话给儿子，撒谎说自己病了，让儿子回家带自己去看病。去医院开了药，私底下林秀妹又偷偷把药转手给卖了。
归亚蕾饰演林秀妹
林秀妹与儿媳妇不亲不疏，两个儿媳住着一栋小两层的石头房，她自己住在石头房旁边的小平房里，自己种菜自己做饭。平日里也帮帮儿媳妇晒晒盐、捡捡海蛎。两个孙子和她也不亲。大孙子成天就抱着平板电脑，林秀妹给他买的玩具都不是他喜欢的，小孙子则被儿媳妇送到外婆家养了，林秀妹心里不舒服，却也没说什么。
林秀妹有一个追求者，村里的木匠阿水伯（班铁翔 饰）一直仰慕着她，默默出现在她身旁，嘘寒问暖。但当阿水伯挑破窗户纸，希望两个人能够一起过日子时，林秀妹一下子就翻脸了。在她看来，她是有儿子有孙子的人，这么做会让儿孙丢脸。
班铁翔饰演木匠阿水伯
林秀妹觉得以前自己是“被需要”，现在愈发觉得自己“无关紧要”。可庆幸的是，她在村里有一个好姐妹青娥（杨贵媚 饰）时时与她作伴。青娥也是苦命人，她一个人扛起一个家，一个人操持着几亩地。但丈夫无所事事，醉酒后就打她；儿子儿媳与她也不亲，她只是孙女的“免费保姆”……因此，青娥对林秀妹说，只有在种田的时候，她才有片刻的清净。
而林秀妹这里，是她的第二个“庇护所”。得空时她就给林秀妹送点菜，说些闲话；每次与丈夫吵架了，就跟林秀妹诉诉苦；而当她偷菜被抓了，保安威胁要把她偷菜的照片贴在村里的电线杆上，林秀妹脱下戒指给保安，保住了青娥的面子。
杨贵媚饰演的青娥
林秀妹同样也在青娥这里找到寄托。青娥固然也有一些小缺点，比如她好奇人工大棚里的菜为什么更好吃，就偷偷去摘，但总体上，她是一个勤劳、仗义、爽朗的女性。青娥给林秀妹带来的不仅是有人作伴的快乐，林秀妹在青娥身上也看到了一个不太敢成为的自己——她一直都活得自制、自律、自重，青娥则洒脱得多。就比如青娥知道阿水伯对林秀妹有意思，她说换做是她，她才不会在意别人怎么说呢。林秀妹对阿水伯有好感，但她迈不出那一步。
林秀妹与青娥相互依靠
意外来得太突然，积劳成疾的青娥猝然长逝。林秀妹的生活似乎一下子落空了——她是真真正正不被需要了。出门时失神忘了关火，差点发生火灾，电影里她第一回哭着对埋怨她的儿媳妇说抱歉；只是与阿水伯一起去看三角梅，踩水车，回家时发现椅子上摆着丈夫的遗像，另一边大儿媳妇怒气冲冲地找上阿水伯，怒骂他老不正经，警告他别让她们一家人抬不起头……
儿子儿媳不需要她，她恐成累赘；她的孤独、寂寞也无人理会，若提“爱欲”这一类词仿佛是她的耻辱……仿佛人老了，就没有用了，能做的就只是安安静静地等死。
在惶惑中，林秀妹梦到了青娥。她受到了触动，想为自己活一回。她穿上青娥留下来的腰鼓队的衣服，笨拙地学起腰鼓，既像是完成青娥未继的任务，也像是为自己之后的人生寻求一个新的出口。电影的最后一幕，林秀妹在理发时沉沉睡去，也不知只是睡去，还是永眠。镜头往外推拉，理发店的右侧挂着一个招牌，写着“从头开始”。
林秀妹在理发时睡去
被忽略的年老的、贫穷的女性
所谓的“从头开始”只是一个假想中的胜利。无论是林秀妹还是青娥，她们的一生是付出的一生，是孤独的一生。
她们是很典型的传统中国女性：她们一生勤勤恳恳为家庭付出，一生都锁在妻子/儿媳/母亲等角色里，任劳任怨，也不觉得这一切是负担或枷锁。儿孙们习惯了林秀妹们的付出，她们就像是传统闽南人每天都吃的那一碗蕃薯浇米，你生活里缺不了它，但很多时候，你不会在意它的存在，并不觉得它有多大的作用。
青娥去世后，她的屋内堆满了番薯
而在一个转型中的中国，农村老年女性成了弱势群体中最弱势的一环。在《蕃薯浇米》中，无论是村里出现的让青娥好奇又恐慌的大棚，还是海的另一边边几个冒着青烟的石化项目，导演隐晦地揭示了现代化对农村的“入侵”。
大棚种出的菜长得又快，也好吃。这令手工种菜的青娥惶惑
电影中几乎看不到几个青壮年男性，他们大多外出打工，留守在村里的只是老弱病残。农村老人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基本都是家庭养老；而随着子女外流，家庭的养老功能在弱化，代际交流减少，传统孝道也愈发淡漠，就像林秀妹与孙子生疏，半夜咳嗽打电话给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脱不开身，相互推卸。
这反映在影视作品中，就是老年女性题材的阙如，尤其是农村老年女性的故事，我们几乎想不出这么多年来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虽然在一个“女性向”时代，以女性为主角、关注女性成长、反映女性困境的故事越来越多，但也不必讳言，这些女性故事的目标受众是那些具有强大消费能力的都市女性。
影视剧中也有一些经典的老年女性形象，比如许娣扮演的一系列妈妈、潘虹饰演的一系列婆婆，但她们也都是“都市化”的老人。就包括与《蕃薯浇米》同日上映的《别告诉她》，其也讲述了一个奶奶的孤独，但这是一个“都市化”的奶奶：子孙海外定居、出人头地，她衣食无忧，也有姐妹作伴……
《我的前半生》中的薛甄珠。影视作品中出现的老年女性，更多是都市里的老年女性
做这样的类比，当然不是说“都市化”的老年女性不值得被关注，恰恰相反，还需要更多类似的讲述。我们想要借此强调的是，影视剧中对农村老年女性的关注太少太少了。这样的题材偏好，折射的不仅仅是资本的“势利”，其折射的另一个本质性问题是，女性解放进程的分化。
城市化、现代化推动了都市女性的解放，但与此同时，很多女性也遭到了更严重的挤压。就像戴锦华教授说的，“如果你足够年轻，如果你受过足够高的教育，如果你是富二代，如果你生活在中心城市，那你作为女性，可能来到了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资本主义父权制本身并不以捍卫男权为己任。但是，如果你老了，如果你有残疾，如果你贫困，如果你受教育程度不足，如果你生活在边远地区：这里任何一种劣势增加的话，女性天然的劣势就会被放大。因此，全球父权制的强化必然会造成对女性的挤压和剥削的加剧。”
这提醒我们注意的是，女性主义议题的复杂性，女性解放任务的任重道远。网上经常有这样的误解，将北上广女性的独立、自由、解放当做中国女性现状的样本，认为中国女性地位很高了；可实际上，中国的女性并不仅仅是北上广的职业女性，农村地区还有千千万万不受关注的、年老的、受教育程度低的、贫困的、边缘的女性，女性的解放必须诉诸于整个女性群体的解放。因此，谈女性解放，别只是看大都市职业女性，请看农村的女性，尤其是那些年迈的、贫困的农村女性。
女性解放，千万别忘了农村贫困的老年女性
作为一部处女作，《蕃薯浇米》还有诸多显得青涩的地方，叙事不够流畅、有断裂感，后半程人物心境转折略显突兀，星素结合的表演也不够自然，等等。但从立意上说，这是一部值得鼓励和观看的电影。它的被忽略，何尝不是农村老年女性被忽略的缩影？(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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