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妇罗,蝴蝶和百日红(节选)

黄山日报 2019-08-06 07:43 大字

□项丽敏

是在《步履不停》这本书里知道天妇罗的。

天妇罗是日本的传统食物,不过这名字听起来不像是吃的东西,倒更像是一种植物,有藤蔓,开细碎的花。天妇罗的做法很简单,有点类似皖南的香酥南瓜花——将面粉、鸡蛋与水调成浆液,将新鲜的南瓜花裹上浆,放入油锅中炸成金黄色,吃时蘸酱油或自制的调味汁。

《步履不停》是以中年男人视角写的小说,有日本私小说的特质,第一人称叙述,内心的书写细腻坦诚,很容易勾起读者的认同感,跟随主人公声音的引领,进入他私人生活悠长的、光影斑驳的隧道。

我对私小说的喜爱由来已久,这可能是我在翻开书的第一页就读下去,中间几乎没有做别的事,读完最后一页才返回自己生活频道的原因。

主人公“我”的名字叫良多,是家里的次子,在日本的家庭里次子是不受重视的,家族事业通常由长子继承,父母对长子寄予的关注和期望也就多于别的孩子。只是横山家的长子——良多的哥哥,各方面都表现得很优秀、令父母满意的纯平,在海边散步时因为救一个溺水的孩子,年纪轻轻就丧生了。对横山家来说,纯平的离世不仅是一个家庭成员的失去,也是家族希望的陨落,留给父母的打击是长久且难以复原的。

书读到一半的时候,出现了蝴蝶。

母亲带着良多一家去给纯平扫墓,在墓园里看见一只跟随着他们的纹黄蝶。那其实是一只普通的蝴蝶,可在母亲眼里却是纯平的化身。“看见黄纹蝶就感到很心疼。”母亲说。

纯平去世十五年了,他当年救起来的名叫良雄的孩子也已完成学业,开始工作。在这十五年里,每到纯平的祭日,母亲就要将良雄邀请到家里,给纯平行祭拜之礼。

从母亲对良雄的态度上是看不出恨意的,拿食物招待他,询问他的近况,完全是长辈对待晚辈的礼数。而良雄在整个过程中却像一个被绑架的人质——绑架他的是难以偿赎的救命之恩——因为自己的溺水而使纯平丧生这件事,使他在横山夫妇面前终身都是个负罪者。

当良雄完成祭礼离开横山家后,母亲、父亲、姐姐就开始了对良雄的嘲笑和指责。在父母的心里,纯平无疑就是良雄害死的,让良雄来祭拜,就是要看他卑躬屈膝而又洋相百出的样子,即使这并不能使横山夫妇真正得到宽慰。

在某种程度上,恨和爱一样,都是心的牢笼,囚禁别人的同时也囚禁自己。但是很多人——包括我们的亲人,明知如此还是不能放下恨意,他们将所恨的对象当成箭靶,将人生中的挫折、失败、晦暗全都归之于它,射向它,通过恨另一个人,来替自己不如意的人生寻找开脱。

横山家的庭院里有棵百日红,良多觉得父亲对这棵树有着特别的感情,“可能是因为父亲种下这棵树的时候,正好也是他在这里开办诊所的时候。”

人种下树,一年年地看它长大,那种感情和看一个孩子长大是一样的吧。在横山医生的心里,这棵树就是他的另一个孩子,陪伴在身边,按他的期待成长,不让他失望,也不使他的心感到痛苦。

横山医生不允许有人伤害这棵树,外孙玩耍时无意间让棍子敲到树枝也会遭到他的训斥。横山医生对家人总是一副很严厉的表情,对邻居和顾客却是和蔼的,尽管诊所早已停止营业,依然保持着医生的做派与体面。

在《步履不停》这本书里,横山医生是最不讨喜的角色,像股冷空气,使人瑟缩,又总爱挑刺,说话不讲情面,口无遮拦。

其实在这本书——或者说在这个家里,横山医生是最为脆弱和孤寂的人。

百日红是一种什么花呢?出于好奇,上网搜索了一下,原来就是紫薇。紫薇树不算名贵,树姿却美,树干光滑洁净,适合种于庭院,开花时正当夏秋少花季节,虽无香气,却极艳丽,满树沉坠繁花,在夏日的艳阳下看,如同能将人融化的火焰。

想必这树给横山家添了不少生气和安慰吧。这个平日只有横山夫妇两人生活的家里,究竟有多么落寞、清冷,恐怕只有这棵树是最清楚的——如果这棵树也有人的感知,像人那样懂得人间的苦痛与诸多无奈。

我是先看了《步履不停》的电影再看书的。

看这部电影是两年前,当时并不知道导演是谁,只对电影的印象很深——普通人家一天的生活,柴米油盐的烟火气息,琐细的家常对话,微妙的情绪波动,平铺直叙地叙事,虽有小摩擦却没有大冲突,没有剧情翻转,也没有戳人泪点的情节,每一个镜头都是日常的,温馨中又透着隐忍和说不出的伤感,就像我们自己的生活,与父母亲人的关系,相互依赖又相互折磨,不能亲近又不能远离。

可能就是这种东西打动了我——非戏剧性的真实人生,那种我们每个人都熟悉的、胶着的、又爱又厌倦的、无法把控和挣脱的命运一样的东西。

“人生,总有那么一点来不及——这就是我失去父亲还有母亲之后,最真实的感受。”这是作者是枝裕和在小说快结束时写下的话,这也是他写这本书和拍摄这部电影的缘起,是枝裕和说,“我在母亲去世后倍感后悔,纯粹从私人的情感出发,拍摄了电影《步履不停》。”

是枝裕和后悔的是什么?是和良多一样没有早一点消除与亲人的隔膜?是没有在母亲健在的时候陪伴她,满足她并不奢侈的愿望?是在已经感知到父母年老体弱,需要来自他的情感慰藉和安抚,却担心影响自己那已经“精疲力尽”的生活,懦弱地逃避,“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人无法逃离自己的父母就像无法逃离与生俱来的命运。当人生的马拉松走过了折返点之后,就会离自己当初反对的、厌弃的越来越近,到后来会发现,原来自己选择的道路与父母所走的道路并无不同,原来长久远离的亲人,包括更久远的祖先,一直就埋伏在自己的血管中,在夜里,通过梦境的隧道走近。

《步履不停》上映是2008年,在这之前,是枝裕和已拍过《幻之光》《下一站,天国》《距离》《无人知晓》等电影,作品题材多具社会关怀,也有实验性的色彩,奠定了他在日本导演界的位置,在国际影坛上也引起特别的关注。

是枝裕和认为他电影风格发生转变是在拍摄《步履不停》的时候,“这部作品丝毫没有所谓的社会性,外国观众能理解这样私人化的、日本化的故事吗?”对这部出于怀念母亲,和自己内心情感需要而拍摄的电影,是枝裕和是犹疑的,不确定是否能被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观众认可。不过很快这犹疑就被解除了,在国际电影节上映时,一位蓄着络腮胡、人高马大的巴斯克男子挺着大肚子走到他面前,说:您为什么这么了解我的母亲?

“何谓普遍性?创作时心里装着世界,就等于自己的作品被世界广泛认同了吗?当然不是。如果像这样关注和挖掘自己内在的体验和情感,就能达到某种普遍性,自然再好不过。我想暂时用这样的角度,来思考自己与电影,以及自己与世界的关系。”——这段话出自是枝裕和的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序言中,是他对电影风格转向家庭化和日本化的说明,也是一个导演,或者一个艺术家在创作之路上留下的思索和“步履”。

这句话也适用于文学和其它艺术形式的创作。当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手里刚好端着杯子,举起杯,向空中敬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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