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纪中自述:《笑傲江湖》是如何诞生的(上)

澎湃新闻 2019-07-23 13:48 大字

金庸先生让我们相信,英雄不是非得在特定的场合、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才能 涌现,英雄也不是杀戮,不是占领,不是征服,英雄是和我们一样的平民百姓, 英雄是一种情怀。

《笑傲江湖》是我的第一部武侠剧,也是大陆第一部武侠剧。

这部武侠剧意义重大,既奠定了我们武侠剧创作的基本方法,确定了 大陆武侠的基调,也磨砺了我的团队,进一步锻炼了我统筹指挥、调节工 作、决定临时换角、应对高温酷暑和突发情况,甚至应对记者围追堵截的 能力。

最终,《笑傲江湖》——这部上千人参与拍摄的大戏,在2000年9月 25日,按照原定180天的拍摄计划封镜。而后,《笑傲江湖》取得了19% 的收视成绩,在全国掀起了热潮。这部剧是不同于以往香港武侠的第一部 大陆武侠,当时也有争议。如今再审视这部作品,相信大多数人还是能够 承认这部剧的艺术性和感染力的。

《笑傲江湖》的诞生有太多的艰难险阻和幕后传奇。如今回忆起来, 作为该剧的总制片人,在这些环节中奔忙、分身乏术和万箭穿心的感受还 记忆犹新。

1990年代,侠还只是我的情结

  如同所有的侠迷,我可以说侠情深种,从小就爱看武侠小说。

能够识字的时候,我就开始阅读武侠小说,最初读的是连环画,像 《儿女英雄传》《七侠五义》《三侠五义》,还有《小八义》这些小人

书,一分钱可买一两本。小学二三年级时,每天放学后,我都会找一个小 人书摊,坐在那儿埋头一直看到天黑。行侠仗义的大侠们来无踪去无影, 蹿房越脊,“高来高去”,修理坏人,手法过瘾,出其不意。那些大侠距 离我们生活遥远,但他们越是在我们的现实中不可能,越是引发我们产生 无边无际的遐想,令我们迷恋。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对我来讲,连环画 太简单,太省略,已经不够过瘾。那时看的武侠小说,同样还是《七侠五 义》《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这些旧武侠小说。新武侠还未诞生,但 旧武侠已经让我如痴如醉。

后来有了新武侠小说,我也看了很多。首先看的是古龙,只看过一部 《多情剑客无情剑》;梁羽声的只是翻看过,但我都不是很喜欢,他们的 小说不是那么吸引我。《笑傲江湖》是我看的第一部金庸先生的小说,书 一打开,就合不上了!

我看到的《笑傲江湖》是一本盗版书,跟正版书相比,印制十分粗 糙,可就是这样一本盗版小说,让我欲罢不能。书中描绘的五岳剑派的争 斗、正邪之间的吊诡,写得丝丝入扣。而令狐冲与任盈盈的爱情,更是 打动和震撼了我!

我由此一发不可收,金庸先生的十四部小说全部看了下来,深受震撼,赞叹不已!

金庸小说激发了塑造心中英雄的渴望

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真正打动我的,不仅是对于侠的塑造,更是弥散 在一部部小说中的侠情,是英雄情长。

那一个侠的“情”字,不仅仅是人对人的情,还有更深更厚“大义” 的情。深明大义在金庸先生的小说里面升华成为常人不及、又毫不做作的 英雄壮举,舒畅了多少捧读“侠作”的读者情怀!

金庸先生的小说贯穿隐藏了对于英雄的讨论。他塑造的平民英雄应和 了我们内心对英雄的向往,激发了我在电视屏幕上塑造心中英雄的渴望。

金庸先生的小说与旧武侠最大的不同,体现在主角都是“布衣英雄”“平民英雄”,既不是旧武侠效忠于皇帝、官府的朝廷鹰犬,也不是高大全、不食人间烟火、与普通人生活距离甚远的“样板英雄”。

金庸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无论是令狐冲,还是郭靖、杨过、张无忌、 乔峰,都是布衣。虽然身为一介平民,却忧国忧民,在大是大非上毫不含糊,经过必要的成长和磨砺,最终从平常百姓成长为大英雄。他们都有着丰满的人性,从不回避儿女情长,有着鲜明的个性和荡气回肠的人之常情。

在英雄的塑造和表现上,金庸先生往往选择在真实的历史背景之下, 展开对人物命运的书写,每一个故事都有着丰厚的历史底蕴。此外,金庸 先生对于中国古代文化、古代生活方方面面均有精彩的表现与书写。因而,金庸先生的小说不仅呈现出文化历史的厚重丰满,更衬托出宏大历史 之下个人生命的壮烈浪漫。这种厚重丰富之美、浪漫传奇之美,成就了金 庸小说的灿烂夺目。

种种要素,促成了金庸小说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在金庸先生的小 说之前,任何一种文字体裁描述的英雄,都让人有相隔遥远的感觉,他们 的言行、处世,都是豪言壮举,是与我们不一样的“两套人生”。金庸小说中的武侠英雄,虽然是杜撰的人物,在时间上又与我们相隔几百年,但 是,他们拨动了我们的心弦。让我们相信,英雄不是非得在特定的场合、 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才能涌现,英雄也不是杀戮,不是占领,不是征服,英 雄是和我们一样的平民百姓,英雄是一种情怀。

1998年下半年,我刚刚完成了耗时长达三年零八个月的大型电视剧 《水浒传》的制作工作,身心疲惫。闲了下来,就有时间会会朋友,喝喝茶,聊聊天了。几个长久不见的朋友坐在一起,聊到了一个共同的话题: 自小对于英雄的渴慕。

这是很多男人深藏心底的一个情结。我们渴望身边出现英雄,或者 说我们渴望自己就是英雄。但是这是一个缺乏英雄的时代,一个缺乏英雄 的时代总归是一个乏味的时代,一个少了阳刚之气、少了精气神的时代。

我们没有本事去找到英雄,也没有机会成为英雄。但是,以我所干的这一 行,我有可能在家家户户的电视屏幕上塑造一个英雄,引发崇尚英雄的潮 流,这样也许可以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他推崇道义,真挚待人,疾恶如 仇,他会为了心中的理想赴汤蹈火,不惜生命!

一股热情在胸中涌动,打小埋在心里的那根“侠”筋又被拨动,加上 那时已经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的电视经验,胆子也大了些,就动了 拍金庸武侠剧的念头。

后来,金庸先生以一元钱转让改编权,他以侠义情怀与我们达成合 作,此事在回忆金庸先生的文章中已详尽叙说,在此不做赘述。

越过港片的“大山”

当我们要拍摄武侠剧之时,不得不面对已经存在的“大山”——中国 香港的武侠电影、电视剧。

1999年我们决定拍摄武侠片之时,香港制作武侠片已经有了50多年的 历史。50年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在我们拍摄武侠电视剧之前,香港的武侠电影、武侠电视 剧制作已经走向成熟,饱和了当地、内地以及东南亚一些地区的市场。

这意味着,从1982年的《霍元甲》《陈真》在内地的播放到后来一 系列的金庸武侠剧的播映,香港武侠片在十几亿观众心中奠定了港式功夫 片、武侠片的模式。这一模式也得到了无数观众的肯定。

这意味着,我们作为后来者(不同者)较难颠覆观众早已被港片培养 成熟的观影趣味。

然而仔细分析,在香港武侠的成功、成熟之外,存在的问题也很明显。

以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为例,先生的小说对历史人文、生活、习俗种 种景观,都有非常丰富的描述,对人物性格与成长的表现和对社会百态的 书写映射,都是其魅力所在。金庸先生的小说绝不是一个简单——或者复杂的男女多重恋爱故事,但是在港式武侠剧中,原作中的情感线被放大, 着力表现男女经历的感情故事,而其他宏博的气韵则或多或少地散失,甚 至根本不曾表现。

 

说得尖锐一点,原先拍摄的金庸武侠剧只是利用了小说中人物的故事 线索,而不是以电视这一特殊的视听手段展现原作风雨飘摇的奇异武侠 世界。我想这也是金庸先生对原先香港那些金庸武侠剧不甚满意的原因 之一。

另外,显而易见的是,香港对于金庸作品的气势和气质认知显得局促。对于武侠世界的想象,也难以达到“成人的童话”的广阔纯美。金庸笔下的江湖世界无论空间还是时间上,都宏阔激荡,气势磅礴,更能够衬 托出人物内心的宽广壮阔,这样的审美境界需要宽广的视野和眼光。但香港无论在拍摄场地等条件方面,还是在制作方和观众的审美追求、视野宽 广程度方面,都难以表现金庸小说江湖世界中雄浑广阔的审美艺术。

这种气质把握和表现上的力不从心或者难以为继,使得港台的武侠剧 在故事外景、内景、化妆、服饰、道具等方面表现得比较局促。

高度商业化的制作模式也给香港武侠作品带来了负面影响。商业需求 催化了不良迹象,原本应该是以艺术创作为主要品质的电视剧,却更多 包含了商业痕迹;当然这也与地域狭小、外景表现有限有关。

而我们的拍摄条件就优厚得多了,尤其是外景的选择,仅仅以风光表 现故事人物地域的差异,就可以衬托出金庸武侠小说人物博大的生活场景 跨度以及复杂历史背景的气魄。我们可以站在江河之畔,绝顶高峰,俯瞰祖国的大好河山,感叹世事的沉浮变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外景的选择和表现与故事的主题展述息息相关。 地域上的优势,外景选择的优势,从我们的《笑傲江湖》里面已经充分体现出来。而且那样的美景并不是只有几处,可以说我们要拍多少剧,就能 够找到多少相宜的景,只要我们的腿愿意跑。

有史可据——历史感中挥洒的江湖

原作中金庸先生架构故事的用意可能更多为“喻今”,而没有强调特 别的历史阶段。我们拍摄电视剧,要给观众看的是具象的人物服饰,生活 用具,故事发生地的街道,是具体得不容含糊的“一段时光”,而这段时 光的诸多方面又要和谐,有内在的统一性,使剧集的呈现浑然一体、真实 可信。这些具体的展现依据又如何寻求?

可能是金庸先生当初的那句话“如果能够和《三国演义》《水浒传》 拍摄得一样好”给了我们依据的暗示,因此在武侠风格背景下,我们各路 艺术创作准备,都尽量寻求真实历史同期的特征。

我们从原作中关于西湖“梅庄四友”的情节描述里找到了一点年代 的依据:他们谈论的画的年代。那是宋代的绘画。对于宋代的刻画,从街 道、房屋、店铺,到人物服饰、生活用具,种种方面对我们来说都是轻车 熟路,因为我们刚刚拍完《水浒传》。于是我们找到一个基调:我们拍摄 武侠片,不放弃强调历史感,要放弃的是历史正剧的严肃和庄重。大局不 失历史背景的严谨,小处可以自由个性发挥。

所以我们的第一部武侠剧,在置景、服装、化妆、道具等等方面都 有严格的要求,都是有史可据,而不是随心所欲、让人无法信服的武侠发挥。

剧本改编——尊重原著精神而非遵照原著

对金庸先生的小说进行改编,最初我们就怀着敬畏之心。对其小说尤 其是《笑傲江湖》的热爱,更使得我们不可能随意改编原著。对原著的尊 重,早已成为我们心中不言自明且不可动摇的基本准则。

影视是视听艺术,小说是语言艺术,在漫长岁月的积累中,不同的艺 术门类已经形成了各自领域的表达手段、表现形式和欣赏模式。以小说的 展开方式架构电视剧,难以实现,即便实现了也无法达到最佳效果。以影

视手段来表达小说内容,难免因这两种艺术形式之间的转换而产生误差。 但影视作品毕竟是一个独立门类,是有着自己独特表现力、表现形 式的艺术领域。如果依然按照文学的方式“显像”,电影电视就是文学的“画面版”了。 名著改编要面临的压力更大,尤其是金庸先生的作品。人人都看过,也似乎对如何改编都有发言权。改编《笑傲江湖》,一个重要的改动就是 男女主角的出场顺序。

小说中男女两大主角,都是先有其传闻,渲染人物的神秘感和吸引 力,再徐徐出场,所以男主角令狐冲在小说的第五回出现。任盈盈出场更 晚,江湖上充满了她神秘而威严的传闻,而这个神秘人物直到小说的第二 本第十三回才出现。这样的故事布局方式,给剧本的改编带来很大的困 惑: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尊重小说?

最终,我们确定了“尊重原著精神”的原则,尊重原著并非遵照原 著,我们必须同时遵循影视语言的讲述方式和表达方式。

但是,那第一次改编的方式确实值得反思。

我们设计男主角令狐冲在第一集出现,但其实还是希望“结构如 书”,所以设计了以令狐冲替代小说中二师哥劳德诺的出场,故事情节依 然不变。这就削弱了劳德诺的人性表达的深度和隐秘性,究其根由,其实 是忽略了劳德诺这个人物背后的更大背景——岳不群的深谋远虑。这的 确是非常简单化的一种改变,却暴露了我们经验的缺乏和“病急乱投医” 的慌乱。如果现在拍《笑傲江湖》,同样还是会安排令狐冲、任盈盈在第 一、第二集出场,但是与人物出场相关的故事情景会重新设计,依照原作 小说中人物的特性重新编织。

(未完待续)

本文摘自《人在江湖》,张纪中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7月版

新闻推荐

用镜头讲述“体育人生” □郑 轶

自两年前的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之后,俄罗斯篮球题材电影《绝杀慕尼黑》又在中国院线火了一把。影片中传递的顽强...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