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毛驴的苦难史
动物中，没有毛驴更憋屈的了，人们极尽想象之能事，在口头、寓言乃至谚语里，编排了驴子的种种不是，并加诸诸多不实之词，肆意丑化和贬低，驴子成了蠢货、傻蛋的代名词。而在现实中，驴子也一如既往地备受人们的盘剥，永无休止地担负着世间的劳役，就像希腊神话的中西西弗，驴子拉磨的形象早已成为深入人心的苦难的象征。
不过，世间所有的驴子恐怕都不及布莱松《巴尔塔扎尔的遭遇》中的毛驴那样命运多蹇，这头毛驴仿佛被下了咒语，其短短的一生，构成一部血泪斑斑的苦难史。
巴尔塔扎尔，是这头毛驴在影片中的名字，它出生于普罗旺斯般美丽的法国乡村，有着一身乌黑光亮的毛发，一双清澈无邪的眼睛。可是，这头乡间随处可见、可爱又善良的小毛驴，与世无争，与人无争，却历尽磨难，吃尽苦头，担负起了乡村所有的活计，拉磨、驮运粮食和用具，常年颠簸于崎岖的山道，可偏偏所有的人都与它过不去，农夫、醉汉、乡绅、恶棍，乡间各色人等走马灯般围绕着它，变着法儿轮番折磨它，它被宿醉不醒的酒徒暴打，还要背负他回家；乡间恶少杰勒德，仿佛专为凌辱毛驴而生，他从不放过每一次折磨它的机会，动辄对它脚踢拳打，或者用鞭子雨点般地进行抽打。一次乡杰勒德居然将它的尾巴用火点着，来以此取乐。后来，巴尔塔扎尔被卖到马戏团，成为班主的摇钱树，展示着计算“834乘3”等于多少的“天才”……所有这一切，直到被一个税务官射杀在绿油油的田野，才画上休止符。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头望望前面。”诗人臧克家这首诗作虽描绘的是一匹老马的悲惨命运，似乎也可视作巴尔塔扎尔一生不幸的写照。可不管是老马和毛驴，重轭和苦难，似乎就是它们来到世间注定的宿命。在我看来，布莱松镜头下的巴尔塔扎尔更接近于圣徒的形象，只不过没有花环和墓志铭环绕而已。“月样的银白，钢样的坚强。”巴尔塔扎尔当然配得上西班牙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西梅内斯曾为他喜爱的毛驴小银所写下的这句献辞。
在这部1966年拍摄，远远算不上法国电影大师布莱松最具光辉的作品里，我们仍可辨识出布莱松一生践行的电影书写语法：“建筑影片在空白、静寂和静止之上。”半纪录片的风格样式，黑白影调，简约的语汇，冰冷的镜头，我们看不到“情感”的成分，镜头始终不露声色甚至异常冷酷地“旁观”巴尔塔扎尔遭受的种种不幸。而作为主人公的巴尔塔扎尔，在影片中呈现出了一头毛驴最本真的“表演”，沉默隐忍，其最过激的反应不过是咴咴叫上几声，更多时候则是用那双如山泉般清澈的眼睛默默打量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清澈如山泉的眼睛却让我们感到了不安，并将我们灼伤。影片末尾有这样一段旁白：“毛驴被诅咒永远呆在这里，只为了看傻瓜在这里走来走去。”是不是可以如此理解，影片展示出一头驴子的悲惨遭遇，不过是在“看”这个世界的残酷和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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