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十三》与《我的天才女友》里的厌女症

周郎顾曲 2018-12-23 09:26 大字

《狗十三》讲了一个厌女家庭如何驯服女儿的故事。父亲是这个家庭的主人,也是厌女男的典型代表。作为受害者,李玩从小受到父亲的嫌弃和打骂,哪怕她获得市级比赛一等奖,保送重点高中,依然改变不了父亲嫌弃她的事实。在“打你是爱你”的说法背后,是厌女症患者的谎言和父权家庭对女性根深蒂固的成见,李玩无法改变父权家庭和以父权家庭为单位组成的社会,所以她只能忍气吞声,主动驯服自己,在影片的结尾,她终于成为一位父亲满意的“懂事”孩子。

在电影中,父亲是把爱挂在嘴边最多的角色,可这无法改变他的厌女本性。“厌女”(misogyny)的直观意思是指对女性的憎恨与厌恶,但在实际经验中,厌女不只是憎恨女性,还包括歧视、轻蔑、贬低女性,厌女者对女性的种种观点,归根结底都在于对方的女性身份。他们往往不会把厌恶简单粗暴地表现出来,他们欣赏贤妻良母,垂涎性感女人,甚至积极赞扬女人的魅力,化身一个女权主义者游走在公共场合,可在日常生活中,他们“蔑视女性”,抱持着男强女弱的立场。他们对女人的关怀、欣赏都基于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个女人符合他们的标准,愿意接受他们的“男性凝视”,否则就会被他们嫌弃。

在《狗十三》里,父亲骨子里就是一个蔑视女性的人。从把李玩寄给爷爷奶奶家生活的开始,父亲对女儿的冷漠就已经显露。忙碌是借口,不爱才是真相,所以生出个宝贝儿子,父亲再忙也能挤出时间。影片中的儿子一角是典型的功能型角色,他作为李玩的对照存在着,衬托这个家庭严重的重男轻女。李玩的出走导致奶奶夜出寻找,父亲暴跳如雷,二话不说打碎李玩手中的酒瓶,导致她手掌受伤,非但如此,还狠狠地把她拉上车,根本没提及处理伤口,可儿子误伤奶奶时,父亲不但没打儿子,还温柔地哄他没做错什么。父亲把最浓的爱给了儿子,女儿李玩只是旁观,她成为家庭中近乎可有可无的存在,父亲要她陪儿子玩,要她顺着儿子意,当儿子被狗吓哭了,父亲就丝毫不顾李玩的感受,要把她喜欢的“爱因斯坦”(第二只狗)送去狗肉店。

李玩成长的过程并不只是社会规训的过程,社会规训在男女的成长中都会起作用,但在影片中,李玩的成长及其伴随的巨大阴影很大程度上是父权导致的,而它的心理诱因就是这个父权家庭对女性的不尊重和轻视。《狗十三》里不乏父亲嫌弃李玩的话语,李玩养狗被父亲嫌弃,李玩喝酒被父亲嫌弃,李玩想找回失踪的狗狗“爱因斯坦”也被父亲嫌弃,李玩成为父亲眼中不懂事的孩子,一个除了血缘关系之外没有半点情感寄托的累赘,父亲的话语传递的不只是对李玩一个人的厌烦,还有他对女性本身的观念。没头脑、爱哭闹、感情用事、惹麻烦等,表面上男人在这个家庭中承担着保护女性、呵护女性的角色,实际上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始终坚持着男强女弱的观点,把女人看作是男性的附庸,所以他想要的是个男娃,疼爱的也是男娃,有了男娃他才觉得自己的香火可以延续,有了女娃他只觉得麻烦,照顾女娃只是在尽道德的责任,而非他真的爱她。

在这种厌女眼光之下,女孩唯有成长为男人喜欢的模样才会得到同情和喜爱。影片中,李玩保送重点中学,在饭局上学会给长辈面子后,父亲对她的关怀明显多了一些,尽管还是不如儿子,但至少父亲愿意许诺李玩,“今天你想要什么爸爸都答应你”。这并不是因为父亲反思了自己的性别观,而是恰巧李玩成长为父亲希望的优秀女孩,成为一个具有利用和展览价值的存在(比如光宗耀祖、博得亲戚夸奖),所以父亲开始关心她。如伍尔夫所说:“妇女所谓的价值显然地异于男人所作的价值,很自然就是这样。但是总是男人的价值占优势。”

无独有偶,今年热播的HBO剧《我的天才女友》也呈现了父权家庭中的女性成长。埃莱娜和莉拉出生于混乱贫穷的那不勒斯街区,那里的家庭还保有浓重的重男轻女色彩,埃莱娜的父亲一度要终止女儿念书,理由是他认为女孩子念书没什么前途又增加家庭负担,莉拉的父亲对莉拉进行家暴,埃莱娜亲眼看到莉拉“从窗子飞出来”,父亲扔她“就像扔一件东西”。莉拉青涩的面庞被一道道青黑色的疤痕覆盖,埃莱娜怜惜地拥抱着她,像是黑暗中的两团火光簇拥彼此,可她们内心都清楚,只要父权家庭依然占据主流,只要一家之主仍怀有厌女症,女性的自由便只是男性假意赠予的自由,女性的尊严也只是如雕花瓷器瓶子一般的体面展览品,而大多数女性依然会被“男性凝视”与性别成见所困扰。

《我的天才女友》背景设在战后意大利,当时正是女权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结合的年代,女权主义理论家把阶级分析的方法运用到自己的体系中,用性别取代阶级,注重空间里的权力关系,这套分析方法到现在还在延续。在《我的天才女友》中,作者对父权的批判显而易见,小说花了大量笔墨来写父权家庭对女性成长的压制和扭曲。所以费兰特在小说里写道:“我一点也不怀念我们的童年,因为我们的童年充满了暴力。在我们身上,在家里,在外面,每天都会发生各种事情。”贫困街区里女性的成长伴随的是男人的恐吓与暴力,为了生存,她们也采取暴力的方式去对抗,“在这里,尽管你是个女人,你也不能太客气,女人比男人斗得更凶,她们会拽头发,会互相伤害。”

《我的天才女友》和《狗十三》时代不同,女性的境遇却不乏相似之处,主要原因就在于二者的家庭结构、权力关系和性别歧视是一样的,爷爷是道德意义上的最高者,父亲是权力意义上的最高者,而媳妇是要被委屈的,女儿是被嫌弃的,儿子才是一家人的心肝宝贝,这套模式在父权家庭中盛行,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意大利都有迹可循。

同样的,当《狗十三》里李玩唯有考到好成绩才被父亲夸奖,《我的天才女友》里的女性也只有能够成为父亲炫耀的资本时,她们才得到尊重。埃莱娜在小时候遭到父亲的嫌弃,这种嫌弃让她对自己也产生了厌恶,直到她大学毕业。她对自己说:“经过很长时间,我终于对自己感到满意……我父亲只上过小学五年级,我母亲只上到了小学二年级,据我所知,我的祖先没有人会正儿八经地读书写作。我真是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学者刘满新在《我是清醒的厌女者吗?》一文中提到几个明显的厌女表现,如“女儿都是赔钱货”、“男人的话题女人不懂”、“女人不准上桌吃饭”、“还是生儿子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些在《狗十三》与《我的天才女友》中都得到充分表现。如上野千鹤子在《厌女:日本的女性厌恶》中所说:“在性别二元论的性别秩序里,深植于核心位置的,便是厌女症。在这个秩序之下,无论男人女人,无人能逃离厌女症的笼罩。厌女症弥漫在这个秩序体制之中,如同物体的重力一般,因为太理所当然而使人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不只是男人会厌女,身处父权家庭的女性也可能产生厌女倾向,它的表现主要是自我嫌弃和对男性的崇拜等,她们唯有得到父权家庭的认可才能缓解自我嫌弃的倾向,所以存在这样一部分女性希望生一个男娃来得到丈夫的喜悦,这个男娃的意义已不止是亲情、爱情的结晶,而是她被父权家庭接纳所需要的资本。《狗十三》里丈夫娶的第二任妻子就是这么一个女性,我们看到在生下男娃后,她生活的重心就是那个男娃。

那么,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这套模式,让女性摆脱厌女的阴影呢?《我的天才女友》给出的路径是“知识”和“财富”。接受教育,学习知识,借助知识的力量驱散偏见与歧视,让女性对现状有更清醒的认识,也更明白自己该选择何种道路。而“财富”就是要求女性提高自己的经济地位,只有更多女性经济独立,获取财富,在社会中承担更有分量的角色,女性才能获得更多话语权。小说中,莉拉就很重视财富的作用,她说:“也许现在对我们来说:金钱就像水泥,可以加固我的生命,可以防止我们的生命和我们最亲爱的人一起溃散,这种感觉越来越强了。 但财富最根本的特征已经开始慢慢具体化了,成为每天的生活,成为生意和洽谈。”

比起《我的天才女友》,《狗十三》的基调更加灰暗。莉拉至少还有坚决的反抗,埃莱娜也不乏针对父权弊端的反思,《狗十三》里并没有提出女性成长的希望之路,它只是冷静地把一条管教之路摆给观众看,李玩和姐姐后来都变得很懂事,父亲和爷爷也没有本质上的反思,一家人继续和稀泥,维持着表面的完满,厌女症杀死了那个倔强的李玩,留下的是顺从既有秩序的李玩,这个李玩不再会反抗,也不再会寻找“爱因斯坦”,她在那个冰冷的午后擦干眼泪后,就学会了懂事的艺术。

对比两部作品,明线都是女性成长和社会驯服,暗线则是女性对自我的凝视。独自凝视身体成为两部作品都有特写的细节,在《我的天才女友》中,莉拉在嫁人前要埃莱娜替她洗澡,“缓慢地、仔细地给她洗澡”,埃莱娜也试过把自己锁在厕所里,看镜子中自己裸露膨胀的身体和痘痘。而在《狗十三》中,李玩在被父亲虐打,被揪住上车寻找奶奶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洗澡。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赤裸着身体,任水滴洒自我,她背对着门,小心凝视自己留下红印和伤口的身体,这个情节看上去和故事没有多大关系,却令人印象深刻。它是女性对自我身份认知的提现,那独处的时刻,直面身体特征或伤痕的瞬间,让女性暂时从男性的凝视中逃逸,从社会的管教中抽出,真正一对一的直面自己的存在。只有在那时,厌女的阴影才暂时消退,也只有在那时,李玩才真正欣喜于自己是一个女人。

新闻推荐

年度抓马大戏:消失的闺蜜

点击第十放映室主页右上角设为星标☆前些天,我和朋友约好周末一起杀时间。因为天气太冷不想出门,就打算宅在家里看电影。这...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