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向青春海
□蔡康永(台湾)
电影,好像是青春的海洋。
有我们这些疯狂的学生,把青春奢侈得全部泼进这海洋去。也有刘老太这样的人,要在最后向这海洋索回一勺青春来解渴,可惜海水是不能饮的。
这海洋,千变万化,令人迷醉,却解不了人生的渴。
学年快结束前一个月,班上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封信,一律都是手写信纸装在信封邮寄到系上,是一位老太太寄来的。
老太太是中国血统的美国公民,姓刘。我本想把信扔掉,可是看到信里附着老太太的照片,我忍不住多看两眼。
照片里就是位中国人脸孔的老太太,穿着平常的衣服,坐在日常的背景里,完全不像是演员应征用的照片,一点戏剧感也没有。
这张照片倒让我觉得有点儿亲切,我把信看完。老太太的信上说,她想演戏,想了一辈子,可是从来没有机会。
她嫁给一个大男人作风的中国人,生了5个孩子,她把孩子们养大以后,丈夫又中风了,她就继续用她的人生照顾丈夫,直到丈夫死,她终于喘了一口气,却同时发现自己的生命也快到尽头,她被医生告知得了癌症。她的5个小孩当中,有两个愿意照顾她。但她的小孩都不能理解妈妈的最后愿望———老太太想自己出钱,拍一部她一个人主演的电影。
我本来觉得既是这么一位老太太的人生最后愿望,完全弃之不顾,未免太残忍。可是学年将尽,功课忙得焦头烂额,搁着一下也就忘了。
直到有一天,我们班有一组戏在UCLA的医院里拍,我当麦克风操作员。我们正在走廊上打灯,谁也没注意现场出现了一位坐轮椅的病人老太太,她躲在一大堆灯柱后面,看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排练镜头位置。灯光师一直吹毛求疵地修灯光,搞得我们自己都有点儿失去耐心了,这个老太太却还是看得很入神。
我渐渐注意到这位老太太,觉得有点儿面熟,想了半天,想起来正是寄信给我们全班的那位华裔老太太。
我放下麦克风,上前跟老太太自我介绍,想不到她虽在美国生长,倒说一口很清楚的中国话。
“哎,我也知道寄信给你们,大概也不可能有回音的。”她说:“你们拍片都是认真拍的,哪里有可能用我这样一个从没演过戏的老太太当主角。”
我听了也不知怎么回答,只好问候她身体状况。
“唉……”她又叹了口气:“医生说我下个月可能喉咙就出不了声音,我这一生说的话,就算说完啦。”
我本想安慰她两句,导演下令开始拍,全场忙起来,我也赶快过去操作麦克风,等我再想到刘老太,她连轮椅带人已经不知被谁推走了。
我想到她说,她大概只剩一个月还能说得出话。我盘算了一下,她就住在南校园的医院,我们住在北校园,所谓让她主演一部短片,无非就是我们这些学生出动摄影班,去拍一拍、录录音、剪一剪,工作大家分摊一下,又不用我们出钱,这么方便的事,也不出手,说不过去吧?
我拉了莉莎跟麦锁门,一起去医院找这位刘老太,聊聊天。
我们找到刘老太的病房,她正望着一些发黄的旧照片出神,看见我们,她很兴奋,拉我们坐在病床边聊天。
我问刘老太:“我们如果真的拍一部你主演的片子,可是拍好以后,可能没有机会放给很多人看,这样也可以吗?”
刘老太怔了一下,才说:“我完全没想过要放给别人看……”
“那你干吗拍?用想象的就好啦。”麦锁门说。
刘老太又怔住,这回怔得更久,莉莎狠狠瞪了麦锁门一眼。
“我少女的时候,看到电影里谈恋爱的女主角,就好希望走进电影去,也谈一场那样的恋爱,结果,人生……跟电影真不一样,大概人生太长了,要顾的东西太多了,不像电影那么短,什么都可以不顾……”刘老太喘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我……我快死了,我从来就没当过主角,我一辈子都这么……不重要。我想要试试看,当主角的滋味……”
“你想要演你自己的故事吗?”我问。
“不,不要。我的人生,根本不是我的故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才不要再演一次我的人生。”刘老太说。
“那么,要拍什么好呢?”我们3个人互看一眼,一起望向病床上的刘老太,刘老太奇异地微笑着,仿佛已经开始感受做主角那种被注视的快乐。
我拉了几个同学,分头从老电影当中,选出5场比较容易复制的爱情戏,我们一人负责拍一场。刘老太看在眼里,欢喜得好像年轻了四五十岁。
每场“复制戏”都很短,真的开动起来,一下就拍好了,刘老太既不上镜头、也实在没有演技可言,跟帅哥男演员演这些荡气回肠的爱情场面,拍起来当然很突兀。可是整件事自有一股认真的气氛弥漫,而且,刘老太衰败的病容,透过摄影机,竟散发一股慑人的力量。那些深情款款的对白,有时被刘老太气若游丝地说出来,真把春蚕到死丝方尽,抵死缠绵的“死”味带出来了。
以刘老太为主角的集锦片,说真的,实在有点儿四不像,可是,当多猫君把他从头到尾,从病房跟到片场,从一脸病容跟到浓妆艳抹的画面播给我们看时,我们都呆住了,死亡的阴影,似乎是最有味道的调味料,把整件事衬上了沉重又有景深的黑天鹅绒幕。一切的怪诞,似乎都理直气壮了。又病又累的刘老太,在现场上装、吃药、瞌睡,可是又忍不住拼命要醒来大谈她对老电影的喜爱。我们决定把所有这些真实片段,跟棚内拍的5场刘老太主演的爱情戏,交错剪接在一起,剪成了一部30分钟的影片。
等我们剪接完,刘老太不但已经不能出声说话,连人也已经下不了病床了,我们扛了小放映机,到病房把粗剪的版本,投映在病房的白墙壁上。
老旧的放映机“嗒嗒嗒嗒嗒”大声转动着,刘老太的特写绽放在整面白墙上。躺在枕头上的刘老太笑了,然后落下泪来。
这次放映后,过了一个多礼拜,刘老太就死了。
我们没有再帮这部片子做细剪,也没再配乐、配片头。对我们来说,这部片子已经完成了,在放映给刘老太一个人看后,就完成了。
电影,好像是青春的海洋。
有我们这些疯狂的学生,把青春奢侈得全部泼进这海洋去。也有刘老太这样的人,要在最后向这海洋索回一勺青春来解渴,可惜海水是不能饮的。
这海洋,千变万化,令人迷醉,却解不了人生的渴。
但暂时没人继续想刘老太的事了,兵荒马乱之中,我们盼望已久的长假,终于到来。我就这样,度过了我在UCLA的第一年。
(■选自《蔡康永留学洛杉矶的癲狂岁月》,当代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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