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先于同时代的人们,有一份天才的觉醒。他领悟到了封建社会的人性藩篱,试图挣脱这种束缚,飞往理想中的琼楼玉宇,而终究成了人类文化史上不朽的存在。 苏轼:橙黄
□刘睿
1.
人人都爱的苏东坡,刚刚度过了985岁生日。
我们无法回到985年前眉山的明月夜,却总在暗自庆幸,幸好苏轼来过这世界,不然日子该有多无趣。
他的一生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巨著,书写着无比丰富的生命体验,他以率真的性情和一流的智慧为文学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其人其文拥有跨越时空直抵心灵的能量。你可以认真地研究他的身世与家学,也可以津津乐道他的星座,甚至将他的画像设为头像,作为考场“幸运符”,都不突兀,在最受欢迎文豪榜上,他稳居榜首。
更难得的是,他可以毫无压力地适应985年后的生活。假如苏轼生活在今天,他应该过得挺不错。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版权富翁。似乎无须统计,自新媒体诞生以来,苏轼一定是被转载、引用和谈论最多的古代文豪。
他还是“如何写作爆款文”的金牌导师,也是善于就地取材的创意厨师,美食专栏备受追捧,兴修水利颇有心得,至于自助旅游和户外运动,也有着深厚的造诣。
但这一切,都并非苏轼的本业。从眉山出发的男孩,最初的梦想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也曾拥有一个华丽的起点。
没有什么阴差阳错,也不需要大器晚成,苏轼在二十岁的青春年华,便以一手好文章轰动汴京,轻轻松松金榜题名,也登上了北宋文坛的舞台中央,成为最耀眼的新星。虽然父亲苏洵为其命名时便寄予了“做人要低调”的良苦用心,可才华如美貌,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少年苏轼享受着一帆风顺的幸运。他的诞生与成长,是那样一个时代所有特质的集中体现。他生活在北宋中期,那是一个欢欣与沉闷交杂的时代。因为《澶渊之盟》的签订,不再面临大规模战争的威胁,北宋王朝的军事压力得到了极大的缓解,生产逐步恢复,商品经济繁荣,人们对精神文化的追求空前热烈,于是文艺创作与传播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宋词深入寻常百姓家,散文名篇被争相传诵,文学艺术与科学技术的高峰一再被突破。
但看似风调雨顺的表面下,隐藏着此起彼伏的忧患。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不曾得到根本的改变,官僚机构臃肿,阶级矛盾日益显现,改革与否,成为争议的焦点,直接导致了日后对北宋政局影响深远的新旧党争。
苏轼的人生曲线,得益于这复杂的背景,也终究为其所牵制,当日苏轼与苏辙双双金榜题名之时,宋仁宗曾欣喜地预言,“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可惜太平盛世未能再现,兄弟二人都不曾得意于仕途,而是在宦海沉浮中各自漂泊。
新旧党争的焦点人物是王安石与司马光,苏轼本可以明哲保身,他却偏要直言不讳。王安石变法,他上万言书批评新政的弊病而触怒了执政的新党,司马光回归旧党执政时,他又反对将新法全盘废除而得罪了旧党,最终让自己落入了“既不能容于新党,又不能见谅于旧党”的境地。
四十三岁时,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一百零三天,最终躲过一劫,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这是他文学与人生的重大转折。
2.
在黄州,苏轼成为苏东坡。
黄州不是苏杭,团练副使官职低微,跋山涉水到达黄州,与其说是赴任,不如说是流放。
但黄州也是远离官场是非的清净之地,让他得以听见自己真实的心声,释放天性,亲近自然。
因为薪俸微薄,他带领家人开垦城东的一块坡地,种田帮补生计。“东坡居士”的别号便由此得来。
因为心情郁闷,他常常与亲友到黄州城外的赤壁山游览,于是写下了《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名作。
在黄州,苏轼完成了“以诗为词”的历史性转变。王灼《碧鸡漫志》说:“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做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强化词的文学性,弱化词对音乐的依附性,是苏轼为后代词人所指出的“向上一路”。后来的南渡词人和辛派词人就是沿着此路而进一步开拓发展的。
从五代到柳永,词与音乐不可分割,内容也多为艳情别意。但苏轼的词,别具一格。他的写作题材跳出了莺莺燕燕儿女情长,而是以朴素真挚的笔调抒写生活,不只关心词的传唱与流行,更思考其文学意义。他让宋词,拥有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广阔天空。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以诗为词”是要突破音乐对词体的制约和束缚,把词从音乐的附属品变为一种独立的抒情诗体。苏轼写词,主要是供人阅读,而不求人演唱,故注重抒情言志的自由,虽也遵守词的音律规范而不为音律所拘。正因如此,苏轼作词时挥洒如意,即使偶尔不协音律规范也在所不顾。
也是在黄州,贯穿他一生的矛盾与挣扎浮出水面。他在无可救药的乐观入世者与坦诚的轻微厌世者之间来来往往。
一首《临江仙》,写在真正的“东坡”,是自嘲,却有了无可奈何中的片刻消沉。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是更深一层的冷清寂寥。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但写于黄州的《定风波》,却有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然开朗。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此首写神宗元丰五年在黄州沙湖的一件小事,又见词人在贬谪生活中胸怀开朗、心头平静的一面。上片写先程遇雨,下片写后程放晴。
上片起二句“穿林打叶”,已见风雨非小,然“莫听”、“吟啸”、“徐行”层层递进,写其心境闲适。结三局“竹杖”、“芒鞋”、“蓑衣”与“马”对比,一任平生,处之泰然。下片头三句“春风”犹冷,“山头斜照”,结三句回首来处,雨、晴两不存在,境界无所差别,写心之平静。
题记已然立意明朗。“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该是经历了多少风雨后,才能拥有这一份“同行皆狼狈,余不觉”的淡定超脱?
他将个人对生命的思考,写进了词里,他将自己对文学革新的观点,表现在词中,于是他的词,具有超越时代局限的文学和审美价值,用任何派别来归类都不够准确,或许它们只适合被称为“苏词”。
“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亲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苏轼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苏轼传有《东坡乐府》二卷。《全宋词》辑其全篇346首,残篇15首。
作为苏轼的兄弟和朋友是幸运的。
“往往为了子由,苏轼才能写出最好的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是对苏辙的勉励。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是深切的牵挂与眷恋。
往往是为了朋友,苏轼才会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豁达的一面。名不见经传的书痴刘景文,因为苏轼的诗作而留在了文学史上。他的名字总在提示着人们,别忘了那严寒时节中正在孕育的生机盎然。
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
最是橙黄橘绿时。
确如王国维所言,“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苏东坡的诗与词中有着无可比拟的超逸与旷达,它们是最真挚的情感与最丰厚的智慧的从容结合,生发于作者那超越时代的境界。
3.
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苏轼的世界,而苏轼对于身处的时空却充满了怀疑与否定。
他反复强调“人生如梦”,穷尽一生在梦与醒、入世与出世之间游走。
他在二十年内体验了从一鸣惊人到一落千丈的波澜起伏,对于仕途充满倦意,却未曾以此为借口推卸身为臣子的责任。
苏轼一生历典八州,换言之,总在搬家。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和高铁的时代,他一路被贬至杭州、密州、徐州和黄州,直至岭南的惠州和天涯海角的儋州,“再无处可贬”了。“东坡处处筑苏堤”和“日啖荔枝三百颗”,都发生在迁徙的路上。要写一本苏东坡谪官记,顺便也就写出了一本自助游手册和一部浚湖筑堤史。
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组词的阅读量未必能及“人间有味是清欢”,但意义非凡。这组词是苏东坡在徐州任职时求雨后到石潭谢雨途中所作,途中所见、所闻与所感以白描手法呈现,他用洗尽铅华的笔墨讲述着乡村风光之美,也感同身受着农民的喜与忧,这位文艺青年并非五谷不分的书生,而实实在在地务求接地气。
绍圣四年,年已六十二岁的苏东坡被贬至荒凉之地海南岛儋州。但“不避风雨,听任自然”的他把儋州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办学堂,树学风,以致许多人不远千里,追至儋州,拜师于他。此前一百多年里,海南从没有人进士及第。但苏东坡北归不久,就有人题名乡贡。为此苏轼题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人们一直把苏轼看作是儋州文化的开拓者、播种人。
游离于入世与出世之间的苏轼,最早捕捉到了人生的虚幻。生活在封建知识分子最好的时代,他超越世俗、超越时代提出了对人生意义、浩瀚时空和世间一切存在的否定与质疑,他是那一个最早触碰到“高处不胜寒”的人。
《前赤壁赋》在宇宙之永恒中慕求精神之不朽。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后赤壁赋》则在亦真亦幻的境界中表现旷然超脱的胸襟: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在他人的诗中,“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苏东坡却以缱绻柔情为杨花正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透过春光,看见的是世人心事。
1076年中秋之夜,苏轼面对当空皓月,怀想已暌违七年的苏辙,情意饱满笔墨酣畅,写下了中秋词的千古巅峰之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一年他四十岁,人到中年,任职密州太守。题记已明白无误地交代了,这是“大醉”后之作:“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子由,是此时在齐州任掌书记的弟弟苏辙。苏轼这个“别人家的哥哥”,在密州遥望齐州,飘飘欲仙而又面对现实,作出了这一首无人能敌的中秋词篇。
《苕溪渔隐丛话》云:“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仰望明月,敞开胸怀,是大醉后高歌的理想,思念亲人,百转千回,是醒来看见的现实,词人在理想与现实中兜兜转转,在自然与人生、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从古至今,如月亮与六便士。
苏东坡先于同时代的人们,有一份天才的觉醒。他领悟到了封建社会的人性藩篱,试图挣脱这种束缚,飞往理想中的琼楼玉宇,而终究成为了人类文化史上不朽的存在。
苏东坡的故事,还可以再写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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