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名伶的百岁人生
□彭守业
今年4月，烟台市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王影侠老师病故，按中国人习惯说虚岁的习惯，老人家也算长寿了。因疫情关系，追悼会没有通知外人参加，也没有新闻媒体报道。
可能不少人对王影侠一无所知。王影侠是烟台著名京剧演员，她有着极好的演艺天赋条件，扮相俊美端庄，嗓音宽厚甜润，唱腔舒展自如，表演形神合一，善于运用娴熟的表演技巧和优美的形体动作，细致入微地塑造各种不同时代、不同性格的妇女形象。她在《白蛇传》《孔雀东南飞》《秦香莲》等剧目中塑造的白素贞、刘兰芝、秦香莲等人物形象逼真，个性鲜明。
下面我们循着她的百岁人生足迹，回顾她不平凡的一生。
苦难的童年
王影侠幼名桂兰，1921年6月出生于阳谷县一个贫苦农民家庭。7岁时，家乡闹灾荒，父亲带着全家到了济南，住在贫民区，父亲扛活，母亲给人家纺麻绳，影侠领着5岁的妹妹在铁道边捡煤渣。不久父亲病倒在床，为了给他治病，便把9岁的影侠以25块大洋的身价卖给了济南游艺园唱京剧的女艺人白玉霜，卖身契上写的是收徒弟，实际是当粗使丫头。进门后，影侠每天早晨一起床就要练压腿、下腰、拿顶、跑圆场，之后一整天干家务活，连提都不敢提想学戏。师傅脾气大，伸手一巴掌，抬腿一脚，这还不算什么，火气上来时，常把人往死里打。一次影侠往暖水瓶里灌开水，人小瓶大，提不动，就把水往地上倒了一些。这可惹恼了师傅，她一脚将小影侠踢到在地，又拿起马鞭将她打得满地翻滚。
后来父母在济南无法生活，要回老家。临行前，母亲去看影侠。当看到影侠骨瘦如柴的小身子上伤痕斑斑时，母亲哭得说不出话来，把影侠抱在怀里小声说：“咱一块儿走吧？”影侠虽然很想同父母一起回家，但知道父母还不起师傅的钱，同时她还想跟着师傅好好学戏，将来挣钱养家，于是劝母亲说：“娘，别哭！我不能半道就回去，我一定好好学戏，长大挣钱给爹买药，给妹妹买煎饼，叫娘吃饱饭。我不怕挨打，反正得学戏！”她含泪送走了母亲，从此一天天地熬。
学戏生涯
熬了一年半，师傅开恩叫她学戏了。因她又瘦又小，便叫她学小生。小影侠聪明伶俐，学得快，学完了自己的，再偷着学师姐妹的，学会了再教她们，《六月雪》《豆汁计》的念词唱腔一点儿不错。师傅高兴地说：“没看出来，兰子真机灵，是块好料哇！”影侠很高兴，进门以来，她还从来没见过师傅这样的笑脸！
影侠她们都得叫师傅是“娘”，称其丈夫是“爸”。娘给她们请了两位老师，教文戏的叫李妙兰，教武功的叫赵永奎。两位老师待影侠恩重如山，但打起人来毫不留情。在过去，教戏叫“打戏”，老师常说：“不打不成材，好身手是苦练出来的，也是打出来的。怕打就别学戏！”于是，老师的一字一板、一腔一眼、一招一式，影侠都认真地学，错了就是一顿“板子炖肉”，另外还有戳腮帮、敲牙、敲肩等处罚。影侠早上五点就要起床，两位老师对她轮班调教，几乎每天都要挨打！晚上停了戏，还要侍候娘吃夜宵，然后才能拖着疲惫的身子，忍着遍体青肿伤痛，艰难地爬上床。
在京剧艺术上要想出人头地是很难的，但影侠有决心，一定唱好、练好、学会！《四郎探母》中有句念白“阿娘”，影侠的“娘”字发音不准，老师费了很大劲纠正也不行，气得拿起鼓楗子，对着她的嘴用力戳了一下，影侠疼得就像锥子钻心一样，血水和着泪水顺着衣襟流到地上。此后每天早晨她都4点多钟起床出去练，总算将“阿娘”念对了！在老师的严格教导下，三年来，小影侠学会了《六月雪》《三娘教子》《四郎探母》《贵妃醉酒》等十多出戏。
13岁时，影侠随娘到营口演出，当时京剧名家王亚伦在小红楼剧院表演，娘给她挂二牌。剧场要娘演《贵妃醉酒》，可当时她身体很弱，没力气接这出戏，大家提议让影侠上场，并给她起了个艺名“艳丽华”。台上8个“宫女”都是成年人，影侠比她们矮一头多，再加上穿着戏装显得更矮，上场后几乎看不见人。但影侠毫不怯场，上台后连唱带舞，观众喝彩声、笑声一直陪伴她演完下场。娘高兴，老师更高兴，王亚伦说：“这孩子可是块好戏料，她将来一定能红起来。她要不红，我自己抠出眼珠子当泡儿踩！”
因吸毒，娘身子非常虚弱，戏唱得少，生活很困难，于是爸要影侠出去卖唱，挣钱贴补家用。当时影侠才13岁，不愿出去卖唱。爸狠狠地打了她一个嘴巴：“不去，吃什么？”拉着她就向外走。这时恩师恰巧来到门口，挡住路，拉着影侠的手劝爸说：“孩子是唱戏的好料，卖清唱会误了她的学业，也误了她一生，我可不忍心！只要能叫兰子学戏，我可以收半费，我多教点，兰子能多学点，将来唱戏就有本钱了。”恩师边说边掉泪，影侠也泣不成声。从此，老师来得早走得晚，对影侠的要求更严了。学戏之余，影侠还在奉天城里的宁香茶社、万泉茶社卖唱，这时她的艺名改为“素兰香”，与她同台卖唱的有小牡丹等人。那时万泉茶社有这样一副对联：牡丹真国色，素兰是天香。
四年来，影侠一面卖唱养家，一面练功学戏，在严师的教导下，她在京剧表演艺术方面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她终生都不忘恩师李妙兰的苦心栽培。
舞台名伶
15岁时，影侠已出落成身高1.63米的大姑娘了。一天，恩师对爸说：“用不着再卖清唱了，叫她登台演戏吧！”爸同意了。
影侠首次正式演出的地点是奉天城里大舞台，剧目是《四郎探母》，同台演出的几个人配合很默契。正像当年王亚伦所说的“这孩子将来一定能红起来”一样，影侠头炮就打响了，观众反应热烈，戏一下子就唱红了。后来她越唱越红，包银也越来越多，但都落入了爸和娘的腰包，影侠分文得不到，更不用说她的亲生父母了。就在这年冬天，她的亲娘因病无钱医治去世了。
自从影侠正式演戏成了这个家中唯一拿包银的人，她不再天天挨打挨骂了，爸和娘的冷面孔也换上了笑脸，呵斥训责变成了甜言蜜语。但这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的转机，爸和娘对她的监管更严了，她连人身自由也没有，连去看李妙兰老师，爸也跟在身后，就像警察监管犯人一样，寸步不离。
在奉天唱红后，影侠和大舞台的几个同仁拉起个班子到安东电影院演出。正月初三演了《打渔杀家》和《盘丝洞》，每场都观众爆满，剧院不得不临时加座。可是后来一场大火将电影院烧成一片废墟，观众死伤千余人，影侠他们虽逃了出来，但她几年来辛苦置办的戏装全部烧光了，连生活都成了问题。影侠只好东挪西借，继续演出。岂知祸不单行，8月安东发洪水，她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一点儿行头被大水冲了个精光！后来她回到奉天大舞台，赶排了连台本戏《石人招亲》，她前演金凤，后演二皇娘，观众非常愿看她的演出，天天满座。后来又排演了《封神榜》《狸猫换太子》《红龙洞》等戏，每一出都最少六七本，一本戏要演十来场。在大舞台演了近两年，挣了不少钱，服装行头又重新置办起来了。
生活磨难
影侠的年岁也随着名声渐渐大起来了。18岁的她，嗓子好，扮相好，在台上春风得意，在台下却如履薄冰，因为在那个年代，要想清清白白地唱戏谈何容易！唱堂会、陪酒、打牌等，吓得她日夜战战兢兢，心里总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有时连睡觉也得换地方。在她看来，三天两头的“请帖”只不过比“叫条子”客气一点儿，但又不能不去，否则就面临着剧场起哄、闹家、砸园子，地痞流氓更难招架，哪能过上一天平安的日子！18岁的大姑娘正处于青春期，有自己的追求，也想找个理想的伴侣，早早结束这担惊受怕的舞台生活。爸和娘看出了她的心思，扬言说：“想走人？拿不出万元来，休想！”影侠只好把心思藏起来。在那个社会环境里，像她这样的“戏子”哪有什么自由！
1939年，王影侠到吉林演戏，被伪警察局一个科长瞄上了，要抢亲，幸有一位姓佟的宪兵来报告，王影侠连夜逃回沈阳。后来她与姓佟的结了婚，随丈夫到北京定居，做了家庭妇女。出于顾虑，丈夫从不允许影侠进剧场一步，也不允许她与同行通信、交往。然而，这时的影侠才20左右岁，正是艺术巅峰期，出于对京剧艺术的热爱，除了重病和生女儿，她没有一天间断过练功、喊嗓子和“演出”。不能出门，她就在窗台上压腿，用被蒙着头喊嗓子，铜勺、铁铲成了她手中的“枪刀把子”，鸡毛掸子抡起来同样顺手，把所会的几十出戏按天轮换着给镜子“演出”，十年下来，唱、念、做、表，一招一式竟一点儿也没撂荒。
幸福的晚年
北平解放后，王影侠带着9岁的女儿回到济南，在私人剧场里唱了一段时间后，于1952年1月加入了山东省实验京剧团，从此她开始了新的生活，在领导和同志们的关怀下，陶醉在革命大家庭的温暖里，不知疲倦地到各地演出。在此后的十余年里，她刻苦学习，不断进取，由一个饱尝旧社会颠沛之苦的旧艺人成长为忠诚于党的戏曲事业的文艺战士。在艺术上，她精益求精，博采众长，以其扎实的功底，细腻优美的表演，声情并茂的唱腔，塑造了许多栩栩如生、丰满感人的艺术形象，从而红遍齐鲁，1956年荣获山东省第二届戏曲汇演一等奖。
从1952年到1963年的10余年间，是王影侠从新生到成熟的时期。这期间她先后和尚长麟、宋德珠、袁金凯、方荣翔、殷宝忠等著名京剧演员搭档演出，直接给予她指导的有尚小云、张君秋、赵剑秋等大家。除演出传统剧目外，王影侠还排演了一批新编历史剧和现代剧。新编历史剧有《河伯娶妇》《棠棣之花》《梁山伯与祝英台》《九件衣》《虎头牌》等，现代剧有《三座山》等。
1963年，王影侠奉命调到烟台地区京剧团。不料，刚来烟台不久，就赶上了禁演古装戏，她只能在几部现代戏里扮演小角色甚至是反面角色，并于1975年黯然退休，但她经常梦想再登台演出传统京剧。
1976年恢复古装戏演出，她又回到剧团担任艺术顾问。她不辞辛苦，强忍病痛，与黄宝岩、景惠媛等老艺人一起，排演了《秦香莲》《狸猫换太子》《莫愁女》等十余出传统剧目，指导了新编历史剧《孤城忠烈》《齐姜》和现代戏《蓝衫情》等剧目，这些节目均在省市两级专业剧团汇演中获奖。她还以严肃的态度、严格的要求，给青年演员教戏传艺，像获得全国京剧大奖赛最佳表演奖的张萍及本市的许多演员，都曾经她授艺。剧团领导不过意，要给她发补差工资，还要借车接送。王影侠都拒绝了，她表示：只要年轻人肯学，我就肯教，图的是京剧艺术这一国粹别烂在自己手里。七八十岁后，一些社区文艺团体请她去辅导，她都愉快地答应。
晚年的王影侠在政治上也获得了新生。1981年，她被推荐为烟台市政协委员，次年“七一”，她光荣地入了党，实现了多年的愿望。在烟台市政协的倡导下，她出面组织了“烟台市少年儿童基金会筹备基金义演”和“援助非洲灾民义演”。演出虽然很累，但她内心却感到自豪和幸福！她还经常把自己的经历、对京剧的一些感想写出来，给青年和戏剧工作者以借鉴。
王影侠一生追求艺术，为我国京剧事业奉献了一份可贵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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