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远征
熊俊华
直到1973年,县武装部换发了我父亲的复员证,笼罩在我家头顶的乌云才开始散去。天依然阴冷,时时透出彻骨的寒意。1985年夏天,奶奶凄凉离世。1997年,父亲半身不遂,终致瘫痪,母亲年老体弱多病,我的哥哥面对亟需医疗的双老、嗷嗷待哺的弱妻幼子和徒有四壁的家,再也无力承受巨大的生存压力,当年的创伤留下的后遗症发作了,至今未愈。1998年秋天,来家里探望的表哥希望我去找父亲的档案让我们这个贫病交加摇摇欲坠的家庭能够得到民政的救助,父亲不置可否。我蹲在父亲跟前承诺:找到他的档案和战友,写下他的从军经历。向来沉默寡言的父亲在我的再三恳求下才说出了他的部队番号。我拿了父亲当年换发的复员证和纪念章费了很多周折,看尽了各种脸色,终究一无所获。几个月后,我回到家,没有敢说我所遭受的种种冷遇,只是告诉父亲“我没有找到你的档案”,我看到父亲的脸色倏地黯淡了下来。
1999年7月21日,我和爱人来到生命垂危的父亲病床前,听到声音后,瘫痪近两年的父亲突然从床上挺身坐起,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又重重地倒了下去,泪水如泉涌出……两天后,父亲带着遗憾离去。7月24日,那个酷夏的凌晨,我双膝跪在父亲的床前,一页一页地撕开纸钱慢慢焚化,为父亲的亡灵送行。
哥哥的病依旧,我一如既往地和嫂子一起担起了养家的重任。三年后,送走了被伤痛折磨一生的母亲。为了却父母生前的夙愿,我开始义无反顾地追寻父亲的远征。
2011年,我加入了互助抗日老兵论坛四川志愿者团队,成为了中国远征军后人联谊会的委员。我走访了解了很多抗日老兵,结识了许多后人,感动于全国各地无数可歌可泣的志愿者壮举,这些经历将被我记录成一本书,书名就叫《追寻父辈的远征》。
2012年1月17日,春节前夕,我将父亲的两名远征军战友黄允文和廖沛林以及分别来自成都、乐山、眉山等地的部分远征军二代等人一起带到了我父母的坟前。冥冥之中仿佛有感应,从井研县城到家的路上,天空忽然下起了细雨。我在墓前长跪不起,痛哭流涕,告慰父母的亡灵:“爸爸,您的战友还有战友的儿女看您来了!妈妈,您等了爸爸十多年,您从来不知道爸爸走过一段什么样的路,这是您一生都没有解开的心结。我要带您去看一看爸爸当年远征的路。2012年2月7日,我将带着您和爸爸的照片(身份证)随中国远征军老兵后人志愿者寻亲探望祭奠团重走滇缅公路!”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天边响起了第一声春雷。之后,我站起身来,我们姐妹三人举起拳头对天宣誓:一定要将父辈勇于担当历史责任的远征爱国精神传承下去!
重走滇缅公路,徒步穿越高黎贡山隧道,在龙陵抗战纪念广场、参观日军指挥部和慰安所,在松山主战场、在惠通桥旁,在芒市,满身尘垢的我身心受到了血与火的洗礼。在腾冲的国殇墓园,同样举着父亲的遗照一路追踪而来的远征军后人周雁玲与我们汇聚:“我总算盼到你们啦!我活了五十九岁,我找了你们一辈子,我找得好苦啊!”说完,周雁玲姐姐泣不成声——一样的经历,一样的痛,曾经的苦难,不说我们也懂。大家百感交集,抱头痛哭……我们一起鞠躬致敬阵亡将士墓碑,面对中国远征军抗战纪念碑,我们祭献菊花,洒下一杯杯酒,泪如雨下……
那时缅甸内战正酣,面对成群压境的难民,中国通往缅甸的海关关闭。这段远征之旅眼看就要中止,心中不免遗憾。冥冥之中天注定,2012年2月14日,西方的情人节这天,带着父母遗愿和身份证的我,有机会跟随媒体的记者一起进入了缅甸境内,在当地克钦政府荷枪实弹的重点保护下参观采访了几个难民营。烈日灸烤下的界河边,到处都是急待援助的妇孺老弱病残孕,脏乱满地,臭气熏天,苍蝇横飞,触目惊心。撕心裂肺的哀嚎传来——衣不蔽体的十岁男孩小腿上鲜血直流,临时诊所的医生正在无药的情况下进行处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用浑水淘洗着少得可怜的大米,嘴里飘出如同天籁的歌声,清澈的大眼睛不时看向我们……这一切仿佛当年抗战的再现……战争,可怕的幽灵。
2013年6月10日,我到乐山,与市社科联的魏奕雄老师以及远征军后人志愿者游小玲、谢家俊商讨编辑出版《乐山抗日远征军老兵》口述历史一书事宜,晚上回家后,我一边接家俊电话一边开电脑登录QQ为他找资料,突然跳出来的一条消息,令我大声惊呼起来:竟然是我父亲生前提过的高中同学、远征军战友周德彰老人给我发来的信息。父亲去世14年了,我终于找到了他当年从军的见证人。
好消息接踵而至。2013年8月4日,我再次到乐山讨论书的初稿。在乐山红会医院,远征军老兵游铭海老人一看到我手里父亲生前的照片,十分肯定地说这是熊德文,在印度蓝姆伽训练营认识的,乐山人,是战车一营的射手,刚认识不久熊德文就上前线去了再没有看到过。至此,我找到了父亲远征的第二位见证人。
说来也怪,我认识游老父女两年,多次拜访,除了一见如故的亲近之外,彼此都不知道父亲与游老还有这样一段远征缘。此后不久,游铭海老人的生命走到尽头,由浅昏迷逐渐陷入深度昏迷,尚余一口气在,曾经一声一声从死亡边缘唤醒过父亲的游小玲伏在游老耳边问老人是否想见我,游老的眼皮微微动了动。同年9月7日,我专程赶到乐山看望游老,为他送上临终的关怀。我将嘴附在游老的耳边轻声说:“游叔叔,熊德文的女儿小熊看您来了。我知道您已经很累了,如果您想离开,您就放心地走吧!我们一定会把你们的远征故事传下去!”游老的胸口忽然剧烈地起伏,胸腔迸出低沉的“好”声后渐渐地归于平静。当晚,我刚上床准备休息,游小玲就打来电话哭着跟我说“父亲走了”。是夜,我辗转难眠:游老归队,终于得以在天堂与我父亲再会了。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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