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先生说后天是个大利日,就是个利日
阴阳先生说后天是个大利日,就是个利日,人们都听阴阳先生的,不会有人对此无端提出疑问的。人们遂按阴阳先生掐定的时辰,分头紧张地去做各种事情。
黄河上游忽然漂来几只巨型羊皮筏子,羊皮筏子的出现引起剌英情绪上的明显变化。剌英呼地一下从柳木椅子里脱身站了起来,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她的心头,由操办嬷嬷的丧事带来的烦闷不快,一下子给冲没了。
剌英情不自禁地对身边的哑姑说,哑姑,快瞅,河里漂来几只筏子……
哑姑闻声朝河里望了一眼,她果然看见几只巨型羊皮筏子,正朝堡前的河面漂来。羊皮筏子的出现,给哑姑的情绪带来了和剌英完全相反的变化,哑姑一脸恐慌,身子也抖起来,她顾不上跟剌英打个招呼,即转身匆忙逃下堡墙去了。
剌英见哑姑仓皇失措的样子,愣了一下,随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心里暗自嘀咕道,这死女子是怕见筏子客呢,我倒将这事给忘了。
河中巨筏都由几百只羊皮胎捆扎而成,每只可载货二十吨左右,筏子上运载的货物是水烟、皮张、药材等西北土产。筏子由兰州的码头起航,经过一千多华里的航程,最后抵达绥远省的包头,然后在那里卸货。那里早有商贩在等着接货,商贩接货后又通过陆路将货物远运至京、津、沪、闽,乃至海外抛售。这条黄河水运线是解放前夕封闭的陇中与外界沟通的重要通道。
筏运业正在进行着,说明兰州城那边还未开战,既然兰州城还未开战,剌英知道,自己的儿子尕祥便暂且安然无恙。每天看到筏子从河上漂下来,是剌英最开心的时刻。若是有一日看不到筏子的影子,剌英的心情便会坏到极点。
上了兰州下绥远,
中间嘛要过个银川。
脸上的尘土身上的汗,
谁知道筏子客的可怜。
天晴天阴河滩里爬,
筏子客行户苦最大；
冰碴子划下腿肚子痛,
麻鞋带勒者脚肿呢!
从河面上传来的筏子客们所吟唱的花儿特别嘹亮粗犷,竟盖过了黄河的波涛声。
黄河水运业由于水情复杂,河谷间陡峭的峡道、狂浪、暗礁、巨漩无处不在,因而这行当是一项极端危险、少有人问津的职业,从事这行业的人几乎全是些洗手的大盗、土匪和兵痞,以及逃犯之类,这些人都是敢玩命的恶主儿。平日里他们狂嫖海赌、偷鸡摸狗、欺男霸女,什么不齿的事都干得出来,但若是他们一旦祭祀过祖师爷大禹和河伯之神,并沐浴净身,登上了筏子后,却都变得恪守规矩格外老实起来。整个航途中他们不能干偷抢财货、亲近女色诸事,这是铁定的行规,谁要是忍不住犯了这戒条,就会被认为给大家都带来了晦邪之气,轻者会破财,一趟筏运下来大家没落下钱,重者则可能致使行筏中出事故筏毁人亡,因此,犯戒者每每会被大掌柜捆绑了扔进黄河里喂老鳖。
筏子客行筏途中所唱的花儿,大多都是有关时政类或倾诉自己苦情的内容,他们不敢唱淫荤的歌子。
哑姑之所以躲避筏子客,不敢直接面对这些野蛮顽劣的家伙,是因为她知道筏子客们行筏时都是不穿任何衣服的,他们在筏子上裸体操筏,他们的胯间之物,使她深怀恐惧。哑姑曾受过男人狂暴的摧残和几乎致命的伤害,裸体的男人形象成了锲入她灵魂深处挥之不去的噩梦。
哑姑头一回立在堡墙头顶陪剌英看羊皮筏子,觉得极好玩,她看见羊皮筏子像玩具一样在黄河浪尖上颠簸着。筏子客们所唱的花儿也很动听,哑姑还从未见过比马车还要庞大的筏子在黄河上漂流的新鲜事,一时兴奋得脸上露出欢快、天真的笑靥。可当筏子漂近堡子脚下的河面时,她看见筏上的筏子客们竟然全光着身子,这些野人似的家伙们手里各自操着一把湿漉漉的桨板,他们以一种极度淫邪、焦渴的眼神注视着她,哑姑顿时像头上被人重击了一下似的,完全傻了,继则浑身筛糠般地紧张颤栗起来,最后一头晕倒在墙头上,好久唤不醒来。她觉得那些筏子客注视她的眼神,跟当年群起糟蹋她的那些男人的眼神没什么两样。事后,每每想起这眼神,哑姑都要惊恐地打一个激灵。有了这一回的经历,此后凡遇着羊皮筏子漂来的情形,她都会神色慌张地早早躲开。
剌英仍神色自若地观看着眼前的一切,眼前的景致她早已熟视无睹。她知道筏子客们行筏之所以裸体,是因为黄河中浪大涛险,筏子客们若是穿上衣服行筏,就会被浪水打湿,这样穿在身上反倒成了累赘,极不舒服,所以,他们干脆裸体操筏。他们只是在腰间系一根绳子,将自己和筏子连在一块儿,以免使自己被涛浪颠进浑浊狂涌的黄河里丧了命。夏季河水暴涨时,他们行筏一般都是这样。好在天气晴热,光着身子沐着河水行筏倒也爽快之极。秋深气寒时,黄河水量陡减,河面平稳,筏子客们就不用再光着身子行筏了,他们会穿上皮袄之类的衣物御寒,即使黄河水浪溅起,也不会像夏日那般高、那般凶险,所以,难以打湿整个身子,最多弄湿裤腿而已。弄湿了裤腿当然也是件令人着恼的事,他们难免要受寒冻之苦。所以,筏子客行筏,不仅极端危险,而且也是极端艰辛且备尝磨难的。
现在是初秋时节,正是黄河中秋汛泛滥的时候,河中水大浪急,筏子客尚且光着身子操筏。
剌英在二三十岁这样很轻的年纪,特别喜欢爬上堡墙去看筏子。她觉得一群光溜着身子的精壮男人,挥舞着划板从眼前操筏漂过的情景惊险而刺激。那些肤色如同河水般浑黄的汉子身上,闪射出的野性和力量,使她激动不已,又使她羞赧难当。有时候她长久地立在堡子上不愿下来,就是在暗暗等待着这种场景的出现。(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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