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合肥”与他的含忧笔墨

后人创作的龚鼎孳画像

《江左三大家诗钞》书影

明末清初，合肥人龚鼎孳声名显赫，人称“龚合肥”。他在文学方面颇有建树，诗歌上与钱谦益、吴伟业并称为“江左三大家”，在词坛则有“领袖一时”之誉。龚鼎孳的不少作品以同情的笔触反映了平民百姓的不幸命运和悲惨生活，揭露了封建官府的黑暗统治，具有较强的社会意义。

一

“江左兵戈见，舂陵涕泪难。脱骖诚古意，夫子慎饥寒。”这是龚鼎孳《送黄美中令芜阴》中的诗句。明崇祯年间，湖北蕲水人黄正色（字美中）赴任芜湖知县，龚鼎孳以诗赠别。江左，也称“江东”，是一个人文地理概念，明清时期常以“江左”代指江南省。舂陵，古地名，代指湖北。脱骖，指子贡解下拉车之马帮助故旧治丧，意为助人之急。诗句中，流露出龚鼎孳对时局的担忧，以及对黄正色到任后关心民生疾苦的期冀。

入仕之初，龚鼎孳在湖北蕲水任知县六年。这段时期的从政经历，使他对普通百姓有着很深的感情。入京以后，龚鼎孳一直没有外任机会，与底层民众接触不多，但是，仁政爱民思想成为贯穿其仕途生涯的一条主线。

虽然久居京师，但是龚鼎孳念念不忘百姓疾苦。其《元日早朝试笔》云：“禄食小臣惭曝献，春田还愿息征攻。”每当有同僚和朋友离京外任地方官员时，龚鼎孳总是提醒和叮嘱他们体恤民众，关爱民生：“战余民力还深惜，阊阖春开待皂囊”（《送李琳芝侍御察荒中州》）、“高第政成征拜急，好轻徭赋重民生”（《送饶资生令溧水，饶蕲水人，二十年前旧交》）、“灾徼祗今初罢战，好留民命答宸聪”（《送鲍子云司理梧州》）、“安边筹策耕桑急，天意分明厌鼓鼙”（《送袁九叙少司马开府滇南》），如此等等，爱民之心，拳拳可见。

二

顺治十三年（1656年），龚鼎孳奉旨颁诏广东，次年返京。与京师歌舞升平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沿途所见，民生凋敝，他为之感触甚多。

《过岭集》即为他此行所作诗歌汇编，共收入诗作282首，其中不少是反映民间疾苦的作品，体现出诗人的民生情怀。

在《岁暮行，用少陵韵》中，龚鼎孳写道：“天寒鼓柁生悲风，残年白头高浪中。地经江徼饱焚掠，夜夜防贼弯长弓。荒村叶落寡妇泣，山田瘦尽无耕农。男逃女窜迫兵火，十年不见旌旗空。昨夜少府下急牒，军兴无策宽蜚鸿。新粮旧税同立限，入不及格书驽庸。有司累累罪贬削，缗钱难铸山非铜。朝廷宽大重生息，群公固合哀愚蒙。揭竿扶杖尽赤子，休兵薄敛恩须终。”岁暮天寒，悲风凛冽，龚鼎孳乘船而行。所到之处，百姓处境艰难，满目情景凄惨。

据史料记载，当时清政权入主中原已有十余年，社会依然处在动乱之中。兵火不止，盗贼猖獗，土地荒芜，哀鸿遍野，捐税苛刻繁重，人们难以承受。龚鼎孳规劝清政府“休兵薄敛”，以免官逼民反，如果这些良民赤子无以为生，揭竿而起，也必将影响到统治者自身的利益。

连年征战，抓丁催饷，清政府的横征暴敛给广大民众带来了沉重灾难。在《挽船行，用少陵最能行韵》中，龚鼎孳描写了当时徭役科敛的沉重和纤夫处境的悲惨。诗云：“鸺鹠夜叫秋草死，战场鬼哭江头水。滩高风急船须上，县吏追呼到贫子。科头赤脚沙中语，长绳短缆随征旅。峡险猿猱惊石堕，月黑豺狼愁径阻。兵船积甲如山陵，千夫万卒喧催徵。悉索村巷闭空舍，枵腹负舟那即能。排门摊钱城苦窄，朝朝暮暮还行客。何时戍罢科敛轻，饥鹄归飞有完宅。”巨船之上，货积如山，征旅遥远，路途凶险。拉船的纤夫们衣不蔽体，饥肠辘辘，步步叩首，步步沉重艰难。

身临此境，诗人心生恻然。可是，此时的龚鼎孳作为被贬小官，远离权力中心，自身不保，难有所为。他只是深表同情，热切地期待“何时戍罢科赋轻，饥鹄归飞有完宅”的局面早日来临。

“石壁阴森埋白日，城上野蒿连十室。高滩远吼鬼啸呼，空城人少虎充实。夜来三虎饥捉人，即今掉尾骄不出……”在龚鼎孳的另一首《万安夜泊歌，用少陵忆昔韵》中，则描写了在江西万安县的所见所闻。满目萧条凄凉，江滩鬼哭哀嚎，猛虎威胁着民众生命，酷吏们催租毒辣残忍，万安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此情此景，不禁让人联想到“苛政猛于虎”的感慨。

在揭露时弊、描写悲惨现状的同时，龚鼎孳希望庙堂之上的那些官员应该如实反映民情，为君分忧。同时指出朝廷不应只在“三辅”官员管辖的京畿地区施行蠲赈举措，对万安这些边远地区也应一视同仁。明确对朝廷择地而施、未能惠及万民的做法表示质疑。

三

作为一名诗人，龚鼎孳主张诗学杜甫（人称杜少陵），注重学习杜诗中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他在为清代评论家、江苏武进人吴见思的《杜诗论文》所作序言中谈道：“诗之有少陵，犹文之有六经也。前乎此者，于此而指归，后乎此者，于此而阐发。文无奇正，必始乎经，诗无平险，必宗乎杜。此少陵之诗与六经之文并不朽于天地间也。”

龚鼎孳将杜诗提到与“六经”比肩的高度加以推崇。任太常寺少卿时，他取杜甫“人见幽居僻，吾知拙养尊”（《晚》）的诗意，把自己的寓所称作“尊拙斋”，还将自己崇祯十四年至顺治八年之间的部分诗作结集为《尊拙斋诗集》（四卷本）刊刻。

擅长步韵之作，是龚鼎孳诗歌创作的一大特色。“步韵”又称“次韵”，即步步相随，与原作韵脚相同，次序也不改变，是一种比较严谨的唱和手法。龚鼎孳《定山堂诗集》中，追步前人之韵的作品所占比重较大。关于其步韵才华，邓汉仪的《诗观初集》中曾记载：“他人次韵每苦棘手，而公（指龚鼎孳）运置天然，即逢险韵，愈以偏师胜人。”沈德潜《清诗别裁集》中也提到：“（龚）合肥时用杜韵，而能以意驱役，绝无趁韵之迹，所以高于众人。”

龚鼎孳的步韵诗数量较多，步韵对象也比较集中。王士禛《带经堂诗话》云：“合肥龚大宗伯鼎孳往往酒酣赋诗，辄用杜韵，歌行亦然。”有学者统计，除五言古诗外，在其七言古诗、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排律和七言排律的步韵诗中，追步杜甫诗韵的比例均居第一位。但从其步韵诗不难看出，龚鼎孳绝非机械地模仿套用，而是体现出与前人不同的独特经历和个人情感，融汇了强烈的时代气息。

作为一名朝中官员，龚鼎孳在诗人的敏锐之外，还富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不是简单地描绘那些触目惊心的凄惨场景，而是将叙事、抒情、议论融为一体，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其中，希望朝廷能轻徭薄赋、让百姓休养生息的呼吁，与龚鼎孳请蠲请赈等关爱民生的奏疏如出一辙。笔墨之中，表露出鲜明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意识以及可贵的忧民爱民情怀。□李学军 何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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