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藤的滋味
屋后的南瓜长得蔓粗叶肥,金黄色的花朵次第盛开。金发碧眼的邻居见了便感慨:给女儿预备万圣节的南瓜灯啊,真是一个好妈妈!
附近的农场里多有大面积的南瓜地,秋天结出来的南瓜有的大如水桶,有的小如酒杯,有的还有黄色、白色或黑色的花纹。这些南瓜都不做菜,而是给孩子们摘下来,或掏空了刻成南瓜灯,或绘上鬼脸图案,万圣节时摆在家门口作装饰用的。
说来惭愧,我家女儿的南瓜灯指望不到我种的这几株植物上。因为自夏而秋,那些藤蔓和花朵都陆续被我摘下来,洗了炒了煮了端上饭桌,统统祭了五脏庙,根本没机会结出瓜来。
有个朋友,来自天府之国,号称见多识广,会吃会玩。当年听我说起吃南瓜藤便骇笑:“南瓜花藤蔓上布满细小的绒刺,怎么吃得?”结果我炒出一碟南瓜藤出来,请她尝了一次,她此后念念不忘。如今数年过去,她去了加州,闲时打电话聊天,久不久还问“还种南瓜吗”。
可见南瓜藤的味道确实不错。在家乡桂林,南瓜藤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菜市场上大把有得卖的。不过旅居海外这些年,结交了不少来自各地的朋友,好像除了两广人之外,都没听说过拿此物上饭桌的。
吃南瓜藤唯一的诀窍就在于剥,要把藤蔓上的表皮仔细剥掉之后才能吃。我外婆、母亲和婆婆都是剥南瓜藤的好手。
外婆当年有一方小小的菜地,围着枸杞和冬青的篱笆,里面种满了各种蔬菜,四季不断。夏天,我们清晨去剪下盛开的南瓜花和几条两尺多长的南瓜藤,拿回家来泡在水里。到午后,外婆有了功夫便坐下来慢慢剥。
外婆左手拿起一条藤蔓,先把叶子摘下来,然后用几个指头捏住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同时掐起一部分表皮,两只手同时往相反方向微微用力,南瓜藤一条条长长的,微卷的表皮,如淡绿色的丝带,从外婆的指间滑落到地上。剩下一段碧绿湿润的芯,在外婆手中脆脆地响成一小截一小截,落进盆子里。我在旁边帮忙轻搓那些叶子,把叶子上的细绒刺搓掉。绿叶和绿梗就在我们中间的碗里渐渐堆起,一团翡翠的颜色。
外婆习惯拿南瓜藤和花来做汤。只要加一点点油盐,水开了就是一锅清香四溢、绿意荡漾的好汤。记得年幼时总喜欢把碗里的叶子和花一口气先吃了,只留下一段空心的南瓜梗芯当吸管,把汤慢慢吸完。
离开外婆和祖母,去跟父母一起生活的时候,我虽然已经十几岁,于家务事却还是一窍不通。平日能帮母亲做的事,不过洗菜择菜而已,而剥南瓜藤也只能例外。每次母亲买回南瓜藤来,必须亲自动手剥,我插手的结果不仅越帮越忙,剥不好还浪费了。
后来嫁到婆家,我婆母是内科医生,拿惯手术刀的一双手剥南瓜藤的技术一流,又快又好。她喜欢放几颗干辣椒,几片蒜瓣,用油爆香了,再放南瓜藤下锅翻炒几下,做出来的菜色泽鲜亮,口感脆嫩,蒜香和南瓜藤独有的清香相得益彰,和外婆的清汤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其实汤也好,清炒也好,南瓜藤终究只是家常小菜,算不得山珍海味,在家的时候容易吃到,不以为贵。等到了美国,发现超市里可以选择的青菜样数很少,抱怨之余,格外想念南瓜藤的清香,于是每年春天便种起南瓜来。
再没有长辈可以倚靠,不能偷懒了,全凭自己一双手,自己种,自己收,自己下厨,几个回合下来把剥南瓜藤的手艺也练出来了。剥好洗干净了,做汤或清炒,也和外婆与母亲或婆母的手艺不相上下,给异国的饭桌上添了一道家乡菜。
到我的大女儿小雪懂事的年纪,也知道盯着地里那几株南瓜,要吃新鲜的南瓜花南瓜藤。怀着老二那年,南瓜花再次盛开的夏天,小雪不满六岁,我则怀着老二。某天傍晚,到屋后割下几条南瓜藤,坐在厨房夕阳的窗前,正在教小雪怎么怎么剥,邮差摁响门铃,送来一个大包裹,国内的小姑姑寄来的。
雪儿见了哪里等得及,三下五除二把包裹拆开。里面是家里人给她和未出生的婴儿购置的衣物,还有光盘。她立刻跑进客厅将碟子放进机器里,旋即大喊:“妈咪妈咪,快来看!”
我闻声进去,只见电视屏幕上出现晨光里的漓江。啊,江似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背景音乐紧接着响起,罗宁娜清亮的女声婉约地唱:“人说桂林甲天下,我说桂林是我家……”蓦然间,眼泪就那样流下来。
淡绿色半透明的南瓜藤的表皮,丝带一般,一条一条在指间缠绕。老外婆脸上的皱纹,母亲与婆母眼中的笑意,重重叠叠在泪影中掠过。南瓜藤就握在手里,家乡啊,亲人啊,远在千山万水之外。
今夜,再炒一碟南瓜藤吧,那青叶绿梗的滋味,记忆中不变的清香,是心头缭绕不去的,乡土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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