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 ■谢辉
在装扮一新的水井子边漫走,穿着青布对襟蓝布衣衫的太婆,正蹲坐石阶,从身旁木盆里取出衣物,铺展在池边已磨洗得光洁如玉的条石上,握住捶衣棒,低头用力地捶打,深水流在石条上,她拎起衣物,放入池水里洗濯,在将衣服拎起来铺展开捶打,如此反复。直到衣物放进池中,池水清花绿亮,没有污渍了。她拧干衣物,洗衣池边飞溅起点点水花,池里闪动的金光立时破碎,绞干水的衣服放一旁干净的石头上,水井子清泉依旧如时光流淌……太婆年轻时定然是很美的,我看得出神。她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说:“孩子,来帮我端木盆。”确定她是对我说话,我便赶紧走过去端起木盆,跟在她身后往后街走。
她打开一道漆色斑驳的木门,我跟了进去,屋子临街的窗户照进柔和的光线,屋内有明有暗像一幅静态写生。窗户对面的靠墙小柜上方,有一面红漆边的玻璃镜框,里面大小排列着许多照片,正中尺寸大的一张是全家福,保存着一个家庭的影像。怀抱婴儿的女子应该是年轻时的太婆,身旁的男子书生意气,另3个男孩站立两旁。太婆指着照片说:“这是我和丈夫的最后一张合影,那年我28岁……”我默默听,细细看,那镜框中,不是站着一个小小的我吗?
屋内飘着淡淡的熏香,太婆绵软的声音随缭绕的烟雾轻轻地飘起:我老家在简阳,家境本富裕,丈夫突然故去,我独力支撑家,日子越来越艰难,一家人不得不搬到山里一处岩窝住下。山边开出荒地种庄稼,山边流泉蓄积一塘水,那是我们的井,山地贫瘠收成难以养活一家子,带着几个孩子的我千里迢迢来康定投奔自家兄弟。迁徙到一个地方,先要寻泉凿井。水井子的山泉清澄甘甜,我们一家子在这里住了下来。我替人缝缝补补,大的两个孩子帮人挑水,跟着舅舅出去讨生活。这里的水养人,孩子们健康强壮起来,我们的心也像天上的白云归投有序,不再无助无措。如今,大儿子已经回老家去了,在老家修了房子,要接我回去。我要回去陪丈夫,我要带上一壶水井子的水。太婆抬起浑浊的眼眸看着墙上的照片……
阳光芒刺一样,我的眼睛有些疼痛,感觉脸上有冰冷的水珠滑落,那温度像水井子的水,淡淡的熏香悠悠飘远。
那一年,我在康定出生,外婆接到电报,收拾行装。那一大坛用家里井水酿制的醪糟必须带,还要装上几块腊肉,缝好的小棉袄、小棉鞋、小棉被。外公说:“行李太沉了。”外婆说:“那里偏远,得多带。”就往丰富收拾,大包小袋装了足有几十斤,外公送外婆到成都车站搭乘长途汽车。长途汽车行过平原、爬行在崇山中,车窗除了青山还是青山,一重又一重。走了一天,终于停车宣告目的地到了。依山沿河的城市小巧精致,天色渐暗,街上行人稀少,城市显得冷清。外婆拎着大包小袋穿过寒风里,一路打听才找到了南郊我的家。
外婆在康定住了些时日,决定带我回到老家。为了让我不闹肚子,路上她特地带上了康定井水的水,一路上会添加上所到之地的水,这样喝下去就不会因为换了水而拉肚子。到了老家再续上家里的水,我就自然适应了家里的井水。老家院里的水井,像水井子的泉源源不断,全家人享受着井水的润泽,连井边青苔都翠色欲流。家里的小孩子是不准靠近水井口的,我只能远远地看大人打水,外婆站在井边,提起系着绳子的木桶,把桶慢慢放进井里,“嘭”水桶轻触水面,提绳在外婆手里左右晃荡一下,水桶轻轻地“咕嘟”慢慢汲水,声音停止,水汲满了,“咣”桶向下沉,赶快往上提一下,绳子绷紧了,双手轮换往上拉,把一桶水提到井边,“哗”倒入盆里,洒落井壁上的水“嘀嗒嘀嗒”滴落井里。井水发出的各种声音,是大地深情的歌唱,是大地与人的对话,动听极了。大哥二哥能从水井打水、挑水,他们打水的声音不似外婆的,水桶放下时碰撞井壁“哐当”作响,桶碰到水面“嘭”一下,汲满水突然“咕咚”下沉,提上来水声“哗啦啦”、倒入盆里水花四溅,像莽撞的童年东奔西突寻找出口。夜晚,井水沉默下来,井像澄莹的眼睛映着月亮。我喜欢它叮咚的泉音,明朗透彻,也喜爱它静默的声音,幽深神秘。
井水美妙的声音是大地的脉搏,那搏动一直在我的心里。我和妹在邛崃上小学了,我们惊喜地发现,学校里也有一口水井。小时候在老家从没有过从水井打水的经历,在学校里我俩跃跃欲试,那口井与老家的不同,井口很大,井台更宽。打水的铁桶也很大,用一根很长的竹竿系着,另一头绑了一块石头作提水时的杠杆。我们俩把握不好,总也打不起来水。望向井口,被我们搅乱的井水恢复平静,映照出我们的脸,那里好像有另一个隐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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