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铭:把学生看成一个完整的人

新京报 2019-11-06 14:44 大字

刘长铭 生于1956年,北京四中第27任校长,在任期间倡导恢复北京四中初中部,从初中开始培养具有“杰出中国人”意识的优秀学子。2010年开始组建北京四中“道元班”。2017年开始民办教育探索。 2008年,刘长铭(左二)在北京四中校园内接待希腊奥委会主席米诺斯·基里亚库夫妇。受访者供图

“教育分成三个层次,第一个是激发,第二个是启蒙,最终为觉悟。”

这是2000多年前柏拉图对教育的注解。百年前,工业革命的滚滚浪潮下,催生了标准化的现代学校教育体制。如今,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技术创新进入到前所未有的活跃期,而教育似乎未能完全摆脱“工业化”的印记。

如何在现实环境中,实现教育的愿景?近年来,主流教育外的创新与探索一直没有停止过。而北京四中前校长刘长铭正是这场教育探索的先行者之一。

从组建“道元班”,鼓励学生在自己的兴趣领域中自主发展;到研究学生个体质量综合评价方案,试图找到一种更科学更全面的人才评价标准……怀揣着对柏拉图式教育的认同感,刘长铭一直走在最前面。

选择走在最前沿,自然有更多艰难险阻。来自舆论的压力,来自同侪的比较、来自外界的质疑,以及内心的忧虑……

因为“超前的想法”,一段时间内,刘长铭常被误读。多年后,回望那段岁月,他坦言,总要有人站出来。“吸引眼球无益于促进问题的解决。我们发现问题后,更多的是要经过思考,并提出解决方案。”

“现在黑我的人不太多了,过去我也被标题党过。”

与“教师”的缘分

11月4日,告别了阴雨的周末,北京从一片暖阳中醒来。周一清晨,阳光透过云层洒向地面,大兴区红华路与南西路的十字路口,人流往来如织。

沿着路口南行500米,在金融街润泽学校行政楼三层,刘长铭站在窗前目送一位位学生走进校园,这是刘长铭一天中为数不多的独处时光。

两年前,这位北京四中第27任校长到了退休的年龄。一手将接力棒交给北京四中的下任校长,刘长铭又开始琢磨“做点事儿”。那年开始,他有了新的身份——北京金融街润泽学校总校长。用他的话说,在这里继续实现他的教育理想。

刘长铭与教育的缘分始于1976年。从顺义县李桥公社插队回来,他被分到北海中学任职初中物理老师,命运从此易轨。

当时,读完高中的学生并不多。“当老师吧,比初中毕业要强。”听从了当时西城区教育局一位老师的建议,刘长铭决定做老师。

登上讲台的刘长铭很快找到这一职业的成就感。第一次讲课,面对台下一双双陌生的眼睛,刘长铭不仅没有怯场,还在课堂最后侃了一段哲学。班主任听完课后竖起大拇指,“你挺能讲的”。

一代打星李连杰曾是刘长铭班上的学生。“他们因为平时要刻苦训练,常常看到他们脸上挂彩走进教室。”

北海中学7年的教学时光,与后来在四中的教学形成了鲜明“反差”。从世俗的眼光看,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类学生。“但是,如果把人生放在很大的时间尺度上看,这些孩子反而是成功的。他们在各自擅长的领域有了更好的发展。”

不同时期的教学经历,让刘长铭有了对教育更深的理解——从更宽的一个视角来观察人的成长发展规律,我更希望让学生能够更和谐地发展,每个人都得到最适合自己的一条途径,而不是说所有的人都走同样的路。

教育的乌托邦实验

为了给每个学生搭建属于他们的发展之路,近年来,主流教育外的创新与探索一直没有停止过。而刘长铭是这一场教育探索之路的先行者之一。

从组建“道元班”,鼓励学生在自己的兴趣领域中自主发展;到研究学生个体质量综合评价方案,试图找到一种更科学更全面的人才评价标准……怀揣着对柏拉图式教育的认同感,刘长铭一直走在最前面。

“道元计划是一个教育理想。”2009年,时任北京四中校长刘长铭牵头,经过反复的科学论证,审慎地着手实施“道元计划”。一年后,首届道元班开始招生。

“‘道元班’是四中在教育改革的一项尝试”。首届道元班班主任李靖说。不同于传统的班级,这里有着不同“游戏规则”:每周有4到6节的“自由”时间用于学生自主探究;设立理科“免修考试”,开课前先考试,通过者就不用再学这门课程;每周有10万字的中文阅读要求并撰写读书笔记……

这个班级招收的学生也十分“特殊”。有人痴迷物理,有人热衷于公共交通,有人爱好观鸟,有人专注哲学、军事历史等方面的研究。多数同学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李靖表示,相比分数,更关注学生对某一领域是否真的热爱、投入。且有超常的认知能力、思维能力和创造力及超乎寻常的学习动力。

“道元班是对传统教育的一个全面颠覆,跟我们的教育是不接轨的。”回望当年,刘长铭坦言面临的压力比想象中大。“我内心的压力很大,担心他们的出路。”

2010年9月,在首届道元班的入学教育课上,刘长铭与19个孩子促膝长谈。讲完话后,一位女生站起身礼貌打断,“校长,您是不是拿我们当小白鼠?”刘长铭笑答,“你们是小白鼠,但是我们是经过了认真思考来做的这件事情,你们不会有太差的结局。”

事实证明如此。这个班级的学生在两年内出版文学作品5部,拍摄电影纪录片1部,获得国际奖3项,国家发明专利2项,全国奖6项,市级一等奖9项、二等奖6项……或留学或创业,每个学生的付出最终都得到了回报。

因为惊人的文学创作天赋和突出的主持能力,李一格被北京四中道元班选中,成为首届道元班的一员。在她看来,这里的学生“认定自己的不同,且有勇气选择这个不同”。后来李一格成为全球创新大学Minerva创始届学生,热衷教育相关研究。

北京四中优秀毕业生是刘长铭的骄傲。他常常拿张然(化名)的事情举例——一个喜欢研究飞机和火箭的男孩。

多年前的一天,还是道元班学生的张然在家里完成了一个实验——点燃火箭发动机。兴奋的张然拍下照片与校长分享,这个举动让刘长铭吓了一跳。“引发火灾怎么办?”“燃料是哪里来的?”一连串的疑问跃入刘长铭的脑海。

还没等刘长铭开口,张然的回答便打消了他的顾虑。“安全问题已经考虑进去,可以随时控制火箭发动机熄火。”

火箭的燃料是张然自己配置的。为了做这件事情,他自学了大学的燃料化学。“他以前化学成绩很不好,考试成绩最高的一次才得79分。但是当他需要这些知识的时候,他很快就能获得。”在他看来,兴趣或需求驱动下的主动学习是最高效的学习,这在道元班的实践中也被多次证实。

人的创造力与生俱来。刘长铭认为,李一格、张然一样的学生并不是极少数。“任何一个人在自己的兴趣领域都是天才,但是很遗憾,经过了早前教育‘洗礼’,最初的创造性被磨灭得所剩无几。”

道元班的教育实践在现今的教育大环境下,是乌托邦一样的存在。

“或许这些人不善于考试,但是他们都是天才。我们的社会应该有一种制度来保证,让他们把他们的聪明才智释放出来。”刘长铭说。“而纵观人类历史发展,多数对社会进步有巨大贡献的人,不少都是传统教育体制的叛逆者。”

在他眼里,现今教育体制产生于工业化时代,只适合批量生产人才。而如今,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技术创新进入到前所未有的活跃期,而教育却未能完全摆脱“工业化”的印记。

“道元班的孩子,都是被以往的教育修理了以后的幸存者。”提起近几年道元班的招生状况,刘长铭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这样的学生越来越少,越来越难挑。”

“这值得社会、学校、家庭反思。”

家长的焦虑本源

很多对教育的理解,也来自于刘长铭做家长的体验。“我的女儿上过一段时间的奥数班。”忆起往昔,刘长铭有些懊悔。

刘长铭跟妻子同为教师,教学繁忙,常常无暇顾及孩子。每日女儿从学校对面的黄城根小学放学后,便步行到刘长铭的办公室做作业。一边等爸妈,一边玩耍,小小的办公室便成为女儿的游乐天地。

女儿最喜欢的是用粉笔画画。一次偶然,画作被当时北京四中美术老师丁榕瞥见,她马上提醒刘长铭,“你赶快让她报美术班。”丁榕告诉刘长铭,满地的画没有一笔修改,你闺女比一般孩子的美术起点要高,可以培养培养。

刘长铭听从建议,但女儿只学了一年美术便停掉了。原因是,当时女儿即将升入初中,而想被报送进好学校,奥数成绩是一大门槛。“她便停掉美术班,开始学奥数。”

跟多数家长一样,刘长铭也未能免俗。“其实她对数学没有太大的兴趣。”

这段经历对刘长铭是一次鞭策。在他看来,对于孩子需要什么,适合什么,每个家长应该有自己的价值判断。

而实际上,近些年,教育的“剧场效应”一直存在——一旦家庭里有孩子进入升学的剧场,只要前排有人站起来,不管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选择,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落后能看到戏,家长都不得不站起来。

从海淀家长、顺义家长再到纽约上东区家长,父母希望孩子获得知识,“赢在起跑线”,最好还可以实现阶层的跃升。

刘长铭认为,“对于多数人,教育实际上是关乎了一个人社会的阶层,具有功利性。”

以至于当政府部门倡导减负,并且有了相应举措之后,引起家长的“反弹”。刘长铭认为,当我们找不到一个特别科学有效的解决办法,而采取一种硬性措施:先一刀给它切下来,然后慢慢地去引导老师,进行教育科学层面的探索实践,这也未尝不可。

“这至少也给教育工作者提出问题:高强度的重复训练,是不是获得好成绩的唯一的途径?教学如何变得更高效?”

“总要有人站出来”

因为直言不讳,刘长铭的观点常常被标题党“断章取义”。

“一派胡言,现在的社会依然是丛林法则,不想沦为底层就只有拼。”“熬了一碗浓浓的毒鸡汤,却回避问题的关键”“揣着全国最牛生源的校长,站着说话不腰疼”……

更有甚者打着刘长铭旗号,写着“直抒胸臆”的文章。“刘长铭:要成功就要做傻子”“尖子没有出几个大师”“刘长铭炮轰中国教育”……传播者嗅到一点风吹草动,刺激猎奇的标题就喷薄而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也如潮水般涌入。

看着好友转来的微信文章,刘长铭有些生气。一番思考后,他通过个人新浪博客作出回应:1、该文非本人所作。2、本人在新浪网上注有实名博客,本人只对该博客上的文章内容负责。

“以前黑我的人太多了。”一段时间内,刘长铭很少接受采访。一是因为很忙,二是觉得媒体对他有误读,多少有些抵触。

近几年,刘长铭又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大众视野,参与论坛、讲座,分享对教育的所思所想。在他看来,总要有人站出来。

最近,刘长铭谈得最多的是“全人教育”。

前不久顶思RAISE2019亚洲国际学校发展大会的主论坛上,刘长铭发言:教育要面向全体人,培养完整人。

40余年的执教生涯,刘长铭感受颇深。刚当老师的时候,根据教学大纲上课,为了把知识都教给学生,很看重课堂密度。但随着社会进步,人类发展需求日益呈现出层次性、多样性,这种差异性需求对以往整齐划一的教育模式、学校管理模式和评价方式提出了严峻的挑战。

刘长铭认为,中国的基础教育价值观,经历了从“知识本位”到“能力本位”的转变。“未来,我们应该更强调价值本位,把学生看成一个完整的人。”

“教育,是不忽视任何一个个体的全面发展,教育目标最终指向的是人性、理性、责任、良知、信仰、崇高、尊严、使命等。”在刘长铭看来,这些都是教育本该有的样子。

“你理想的教育离我们还有多远?”刘长铭没有给出一个期限。“我的一些想法会先在学校内逐渐实施起来。”

这是一位40多年教育“老兵”的教育理想。“靠理想活着嘛。这也是生活的乐趣。”刘长铭望向窗外。

【同题问答】

新京报:这一路上,一直陪伴你的东西是什么?

刘长铭:最开始插队回来做老师,对我来说,教师就是一个职业。那时我最大的愿望是学生能够取得很好的成绩。做了管理者后,我想要探讨一种更科学更高效更符合未来的教育模式,它确实成了我的理想。

新京报:这一路上,你坚守的东西是什么?

刘长铭:让学生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推行全人教育的理念。这也源于我对过去生活经历的反思。从个人来说,这样的教育才符合我的想法,这是我本能的动力。

【同行者说】

李一格(作家,北京四中首届道元班毕业生):

刘长铭校长是学者师者长者,在温雅包容的校园里清风一样。我从道元班毕业后,就读全球创新大学密涅瓦,同时参与和学习多国教育创新项目,我不断思考和体验:什么是教育最好的样子,一个人如何从认识自己到成为自己。今天教育的大环境越发强调“多元化”、“个性化”,高中毕业多年,我才更懂得四中和校长身体力行的勇气,他们帮助我获得了对教育和教育家的信任。

柏拉图说教育是使灵魂转向,我的转向发生在此——从知识与能力,转向生命生活、公民公益,四中是我的精神家园。有评价称校长是“理想主义者”。我更愿这样理解,四中人对理想世界前赴后继,校长始终是我们的同行者。

A特08-A特09版采写/新京报记者方怡君

A特08-A特09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浦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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