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5次离婚诉讼 他们走出围城
法官宣判离婚那刻,宁顺花有种不真切的感觉,只想快点走,怕法官反悔。
这一刻,她等了四年多。2016年12月开始,她五次起诉离婚,前四次都被法院驳回,因无法证明“夫妻感情完全破裂”。
丈夫陈定华不想离婚,在挽回无效后,不断给她和家人发恐吓短信,四处找她,还打伤她和家人,想让她回头。
离不了婚的日子里,两人被困其中。宁顺花觉得自己像海里溺水的人,浪一个接一个扑来,她拼命呼喊、求救,却怎么也上不了岸。不愿放手的陈定华,也觉得自己像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生活看不到希望。
4月30日,衡阳县法院宣判两人离婚。法律意义上的他们离婚了,但五年离婚拉锯投下的阴影和伤痛,仍长久地笼罩着他们。
宁顺花和陈定华的结婚照。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除特殊标注外)
“还能和好吗”走在路上,丈夫突然跳出来,拦住她,要杀她。她吓醒了,一身冷汗。
过去五年,宁顺花被同样的梦反复折磨着。她33岁,清秀白皙,身材纤细,一头卷发披散着,朋友说她像倪妮。
最近一次做噩梦是今年3月,她第五次起诉离婚。过程很不顺,先是上一次判决的生效证明被法院压着,无法起诉,她当庭大闹。之后陈定华又发消息恐吓,“离婚了要报复”——递交诉状那天,她悄悄去的,裹紧紧的,但还是被他知道了。
传票下来了,又是之前的法官。她担心没有希望,她无奈向媒体求助。
反响超乎意料,她上了热搜,采访电话从早到晚打来,身边人也跑来询问。很快,丈夫因发送恐吓信息,被行政拘留10天,开庭又临时延期。
好容易等来了开庭。这次,她不再躲闪、恐惧,也没写遗书——此前每次开庭前她会写好遗书放柜子里。
三个多小时的庭审里,陈定华先是挽留,之后抛出宁顺花和别人的“开房记录”,控诉她婚内出轨。他提供的几张酒店入住信息的照片,没酒店盖章,法院未采信。
宁顺花提交了在广东生活的居住证明,证明已和陈分居多年。按照《民法典》规定,法院判决不准离婚后,双方分居满一年,一方再次提起离婚诉讼,应当准予离婚,衡阳县法院当庭宣判两人离婚。
宁顺花放弃了财产分割,归还了房产证、陈定华送的戒指、项链等,被陈扔地上。陈还提出索赔50万精神损失费,被法院驳回。
终于离婚了。宁顺花很开心,但只有判决书生效,她才觉得真正自由了。她只想好好睡一觉,补回那些被恐惧折磨得难以入眠的时光。
律师为她申请了人身保护令,叮嘱她不要激怒男方。她不敢透露自己的行踪,也不敢回答记者关于陈定华报复的问题,怕报道刺激到他。
“你感觉宁顺花离婚后,会不会怕我啊?”4月29日,开庭前一天,陈定华问记者。
36岁的他身形消瘦,1米7的个儿,收进白色短袖、灰白条纹西装和黑色牛仔裤里。他坐在客厅米色皮沙发里,两腿高高翘起,搁茶几上,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句:“哄不好了我就想让她怕我,怕一辈子。”
陈定华
宁顺花的痕迹在这个家无处不在。客厅墙上挂着两人的结婚照,白色大理石墙纸是两人一块挑的,阳台上的白色吊篮是宁顺花喜欢的……这天,几个小时的交谈里,陈定华不断反问记者宁顺花的情况,从她的现状到她和家人的想法,再到未来打算,有指责——“你不觉得宁顺花做得有点过分?”也有疑惑——“我们两个的婚姻到底出在哪个问题?”
他想让记者给宁顺花打电话,想看她微信,听她声音,被拒后,谈判似的说,“那我也不给你讲了。”
他的电话响个不停,有朋友,劝他第二天庭审不要去闹事;也有媒体,他一遍遍诉说自己的委屈不甘,说宁顺花抹黑他,置他于死地,他想让人知道,又怕没讲好,“找我麻烦的人一大把”。
他刚从拘留所出来。被拘留前,他说自己正在深圳调查宁顺花,发现她跟别人在一起,但证据“别人不给我”。
拘留期间,他预感法院这次会判离,于是提出协议离婚,按照去年7月拟定的条件来:离婚两年内宁顺花不能恋爱结婚,陈定华不威胁、恐吓、殴打女方及家属,两年后在女方对男方重新产生感情的情况下,再考虑复婚。
那一次,宁顺花觉得法院判离希望渺茫,勉强签字同意。陈定华又想在协议条款中加一句“若不复婚、势必报复”,她不愿意了,那次协议离婚告吹。
2020年7月,宁顺花和陈定华签订离婚协议,后因对协议内容有异议,双方未谈妥。 图片来自今日女报谭里和工作室微信
这次,她直接就拒绝了。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陈定华不甘心,说离婚了,“我是过不好的”、“我不会放手”、“我也控制不了自己”。
没人能理解他的坚持,包括他自己,“其他方面我都很正常的,就是这个事情看不开,不正常。”
“离婚后还能和好吗?”他问。
短暂的婚姻
结婚是宁顺花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那年她28岁,是村里最大龄的未婚姑娘。两个姐姐嫁到外省,父亲希望她留在身边。家里介绍过几个,她觉得不合适;自己也谈过,外地的,赌气后分了。
这时,媒人介绍了同村的陈定华。两家隔田地相望,陈大她三岁,是家中最小的儿子,父母四十多岁才生下他。高中辍学后,他到哥哥在广东开的文具厂干活,还开过油漆店。
宁顺花也是初中毕业后,随姐姐到广东做餐厅服务员,之后辗转商场、公司卖衣服、卖电脑、卖房子,每年过年才回老家。
2015年12月,媒人领着陈定华上宁家,介绍他在塑胶厂投了钱,有工作,还在衡阳市买了房,开50万元的路虎。
宁顺花对那次见面没多大感觉,她喜欢高大、大眼睛、一脸正气的男生,而陈定华个儿不高,小眼睛,不大说话。
当天,陈想定下这门亲事,她没同意。之后陈经常找她聊天,多是“吃饭了没”之类的尬聊。
一两个月后,陈定华和他父母、媒人开始催婚。宁顺花还是觉得不合适,拒绝了,没想到陈定华跑到深圳,哭着让再给他一次机会。
“一哭(我)就心软了”,宁顺花说,那时自己也挺迷茫,年龄、身边人的压力让她妥协了,觉得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也可以。
婚后,她从村民口中得知,陈定华早就看上她了,还放话谁帮忙娶到她,给5万元红包。
在陈定华的讲述中,故事有另一版本:2007年7月,他从东莞回衡阳,遇到了坐同一趟卧铺列车回家的宁顺花,到镇上后,发现宁和自己同村,就留了电话。追求她被拒后,两人偶有联系,一块吃过两次饭,他还开玩笑说要去宁家提亲,被拒绝了。
2014年,听说宁顺花要跟一个同学结婚,他要到那人照片,发现长得不咋样,放话要去抢亲。第二年春节前,他去高铁站接宁顺花回家,两人一块去见过媒人,之后有了那场上门提亲。
领证是2016年6月15日,下着雨,“就跟这段婚姻一样”,宁顺花觉得。陈定华却很开心,逢人介绍“这是我老婆”。
婚后一个星期,宁顺花发现丈夫没去工作,问他,他说请了婚假。再问,陈定华不耐烦地冲她吼,后来直接承认“没这回事”。她觉得被骗了。
从丈夫和朋友的聊天中,她经常听到“砍头息”(指民间借贷机构给借款者放贷时预先扣除一部分本金作为利息)、输了几万赢了几万,这才知道丈夫赌博、放贷。两人因此争吵。一次,她离家出走到广东姐姐家,20多天后,陈定华去求她,下跪,哭着发誓再也不赌了。十多天后又去赌了,两人在车里吵起来,推搡中,她的头磕到了车窗玻璃。这之后,丈夫还把她摁到墙边,打过她耳光。
陈定华告诉澎湃新闻,工作确实“是骗她的”,“结婚前,我是有点打牌”,不过婚前宁顺花知道。婚后改了很多,只打过两次,宁还陪着一起。有一次输了,宁要从装修款里拿钱给他还账,他没要,第二天叫他别去了,去的话换件红衣服。
他还拿母亲起誓,否认婚后打过宁顺花,说自己反被她打过:一次手臂被咬出血,一次被打了几耳光,都没还手,“我怎么可能是家暴男呢?”
他觉得,宁顺花是想过日子的,给新房装修时,总说少花点钱。两人没有大矛盾,只是生活习惯上的差异,宁习惯早睡早起,自己晚睡晚起。两人都好强、性子急。有时他叫宁拿遥控器,她没拿,自己声音就大了;宁顺花叫他搞卫生,也叫不动。
他不认为自己控制欲强,但“我喜欢人家听我的”。婚后只吵过两次,一次是他没洗澡就睡觉,宁责怪他,他说了句“房子是我租的”,宁负气离开,后来宁顺花姐夫叫他去接人。另一次争执是因新房装修贴地板砖。宁顺花回忆,那次吵完后陈定华出门,凌晨一两点才回。第二天早上,听到有人打电话问他赢了多少,她气得什么也没带就夺门而出。
11月的天阴阴的,冷风拍在脸上,她不知道去哪儿,顺手拦下一辆公交,终点是火车站,于是买了张去深圳姐姐家的车票。车上,她重新审视这段婚姻,短短数月,只有争吵和冷战,还怎么过?离婚的想法窜了出来。
之后十多天,陈定华没找她。听他朋友说,是想治治她一吵架就离家出走的毛病。
离婚的念头愈加强烈:还没办酒席,没有小孩,现在离婚,能把伤害降到最低。
她给陈定华打电话提离婚,陈以为她开玩笑,说“我不想离婚,你想都不要想了”。宁顺花便回衡阳找他,他不在家。给他打电话,他说在打吊针,旁边却传出赌博的声音,有人喊跟一千跟两千……
宁顺花气急,第二天一早跑到衡阳县人民法院起诉离婚。起诉状是在法院门口花300元请人写的,理由是陈定华赌博屡教不改。
那天是2016年12月2日。
挽回与伤害
3天后,宁顺花作为家属收到警方的一份处罚决定书:陈定华2016年11月两次和人赌博,输赢都上万元,被罚款1500元,行政拘留12天——她把这作为证据提交给法院,法院认为,无法证明对方“有赌博恶习且屡教不改”,未采信。
收到传票后,陈定华打电话,吼她一吵架就闹离婚,后又求她,发誓。宁顺花已经不信了,把他拉黑。陈借用别人手机打,也被拉黑。
陈定华不想离婚,“我觉得对她,比对自己还好”:房产证上加她名字,送她11.8万元的戒指,30万元新房装修款交给她,还给她38万元做生意……
第一次起诉庭审结束后,宁顺花坐法官的车离开,被陈定华拦下。他掏出一把刀,说自己再赌,让宁顺花剁他的手,还让她还做生意的钱。
宁顺花说,自己没拿38万元,陈也提供不出证据,法院也没有采信;30万元装修款买材料花了11万元,那天她当着法官的面,归还了剩余的。
最终,法院以“未提供确凿可信的证据证实夫妻感情已破裂”为由驳回了诉请。宁顺花并不意外,她上网查过,第一次起诉判离婚几率很小。
这给了陈定华希望。为挽回宁顺花,他说自己四次去宁家认错,被赶出来了;春节时拎着烟酒上门也被退回,宁父还凶了他,“我又流泪了,我觉得好委屈”。他还写了100份承诺书发给村民,保证改过自新。
2017年正月,宁顺花弟弟结婚,她在广东没敢回去。婚礼前一晚,陈定华用别人手机给她发短信,让她接电话,不接第二天要去捣乱。宁接了,陈定华絮叨了一个小时,她一句没说。陈觉得“她陪我说话了”,第二天去婚礼放下一万块钱就走了,被宁家人通过村干部转还。
这之后,陈定华继续找村里人打电话劝宁顺花,有时一天四五十个人打,宁不堪其扰,后来陌生号码一律拒接。
在发了数百条挽回短信无效后,陈定华觉得没办法了,开始发恐吓短信,说要挖她双眼、撞断她的腿,“想吓唬她回头,让她离婚有点顾虑”,也没用。
挽回无效后,陈定华开始发给宁顺花恐吓短信。
“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恨,越要找到你的人。”2017年4月,他找人查宁顺花的酒店开房记录,意外发现她结婚前后和一个香港富商“开过房”,“你说我能不恨能不气吗?”怕记者不相信,陈定华给记者看手机里找人调查的聊天截图,解释自己怎么查到的——宁顺花说,这些记录是陈用她旧身份证伪造的,法院最后也没采信。
查出后,陈威胁宁顺花,再闹离婚,就要发出去。宁没理他,2017年7月,半年生效期一到,就回衡阳起诉。
陈定华带人在半路拦下她和她父亲,抢她的包、拽她衣服,不让她走,宁打了他两耳光。
到派出所后,见陈定华在下面守着,宁顺花从二楼卫生间窗户翻了出去,攀着水管逃跑,穿过一道木门,外面是荒地和小河,她脱下鞋、卷起裤脚,淌过河后躲进玉米地,“像做贼一样”蹲了半小时后,拦住路边一辆货车,逃到了县城。
找不到宁顺花,陈定华气急,追上骑摩托车回家的宁父,打了他两耳光。宁顺花弟弟知道后,从长沙赶回,两人约在山脚见面,宁弟被陈用菜刀背砍伤胸背部。当晚,陈定华带着妈妈到宁家,和宁父发生争执,宁父左眼被打得红肿,住了院。陈定华因此被拘留5天,宁顺花因为打了两巴掌被行拘3天。
宁顺花父亲被陈定华打伤
陈定华向澎湃新闻解释,跟宁顺花弟弟是互殴,是从地上捡的棍子打的;晚上去宁家,是因为宁要离婚,“我就找你爸,让你家里不得安宁”,宁父先拿锄头动手,他自己也受伤了。这场冲突后,觉得和好无望,他将“开房记录”发到宁顺花的同学群,还发给朋友,喊他们打电话嘲笑她,“我65岁,也有钱,要不要跟我?”
自此,村里流传着宁顺花出轨、骗婚的说法。村民们相信的一个原因是,那年10月房产证上刚加宁顺花名字,12月她就闹离婚,还要分割财产。对此,宁顺花解释,是怕丈夫赌博欠债,自己要帮忙还账才提的。
陈定华承认,消息是自己传出去的,只要她回头,他会帮忙解释。他不介意她“出轨”,那人年纪大,“肯定是因为钱”。
宁顺花简直没法理解,“你都散播我谣言了,还想用这种方式要我回来,可能吗?”随即不屑地说,自己不是旧时代女性,“哼,你说就说咯,我无所谓了。”
“越要一追到底”
陈定华不是没后悔过,没发这些,是不是早和好了?转念一想,不这样做,她也要离婚,“发了也没事”。
他在报复与挽回间来回摇摆。宁顺花一去起诉,他就着急,想威胁她;法院没判离婚,又觉得还有希望,想挽回。
闹离婚头两年,手头有点钱,他全花装修上,想着房子好了,也许她会回来。
陈定华说,为了找躲着他的宁顺花,花了几十万元。找私家侦探查定位,一次两三千元;找情感专家帮忙复合,花了一万元,结果遇上骗子。有一次他带着四五个人去找她,在深圳罗湖区蹲了两天。
他还假冒各种身份,找认识宁顺花的人,打听她下落。宁顺花快十年前的同事都被他翻出来了。他自认智商还行,找人“还有更高的手段,不能说”。
陈定华手上拿着一大堆复印材料,想证明宁顺花“出轨”。
到开庭时,就直接堵人。2017年11月,陈定华带着两辆车将宁顺花律师的车逼停,发现宁不在车上,觉得律师“挑拨离间”,他用扳手砸了律师车窗玻璃,被拘留3天。5个月后,又在法院门口抢走宁顺花身份证和手机,骗她去新房商议离婚。
那天,两人一进门,他让人把门反锁。宁顺花喊救命,没人应,就跑到卫生间,一看有防盗网,没地方逃,气得把花瓶、漱口杯、绿植全砸了。墙上的结婚照也想砸,陈定华凶她砸一个试试,她不敢了,捏了块玻璃碎片在手上。
那天是宁顺花30岁生日。陈定华叫朋友买来蛋糕、两个菜,祝她生日快乐,宁没理他,他就一个人吹蜡烛、吃蛋糕、吃菜,边吃边讲自己为了挽回她所做的事。
宁顺花二姐联系不上她,报警了,民警给陈定华打电话,陈一开始不接,民警一直打,他接了后,民警跟他视频。宁顺花就靠到墙角,闭眼不动,装作昏迷,陈定华使劲摇她,她也不说话。民警以为她被下药了,晚上11点多找上门,把她带走了。陈定华想跟着,被喝止了。
几个月后,见宁顺花又要起诉,陈定华又找私家侦探,查到她弟弟的住址、车牌号,给她弟弟发恐吓信息,还带人找到他工作的地方。
宁顺花为此向法院申请人身保护令。但危险还是发生了。
2019年11月,庭审结束后去高铁站的路上,陈定华带着三辆车,将宁顺花的出租车逼停。她不下车,陈就抓她头发,往车外拽,她大声呼救,被陈掐住脖子,在地上拖了几米,头撞到地上,差点痛晕过去。陈和另一个男人把她往车里抬,她拼命求救,喉咙充血,喊不出来。
附近盖房、种地的村民,一二十个人,拿着锄头围过来。陈定华仍拽着她不放,她赶紧抱住一个村民的大腿,哭着喊救救我。村民问她认不认识陈,她说不认识,央求帮忙报警。十几分钟后民警赶到,她才得救。
那是她最恐惧的一次,回忆时声音打颤,用手掐着脖子比划。那之后一个多月,她每天半夜哭醒。
宁顺花被陈定华拦截后打伤
陈定华承认,那是唯一一次打宁顺花,想找她谈,她不给机会,“我越要一追到底”,“当时想把她带走”,没计划好,“失误了”。事后,他将打宁顺花的视频发给她弟弟看。不愿离婚,陈定华说,是因为还爱着宁顺花,“她能干,会过生活,人情世故也很懂”。但是她不跟自己沟通,每次一到时间就起诉,不给他一点希望,“越是这样,我就越不离”。
他觉得,只要不离,总还有机会,宁顺花也许还会回头,离了,就彻底没戏了。哪怕她在外面一直躲着,他也认了。他又强调,如果宁顺花跟他好好沟通,也许早离婚了。
时至今日,他仍自信能给宁顺花幸福,说自己以前不会体贴人,宁顺花提的要求很多做不到,但现在会做得更好,做饭给她帮忙,主动搞卫生……“希望她给我机会”。如果不给呢?“那就是我们的命。”
宁顺花觉得好笑,这段感情里,她没感受到一点爱,“他感动了自己,没有感动我。”陈定华跟她说过,只要她回头,愿意跟她父亲和弟弟道歉、赔偿5万块钱,她一听就走了。
“离不了的婚”
宁顺花从没想到离婚这么难。
第一次被驳回尚在意料之中,之后每一次,她都充满希望,觉得证据更充足了,等来的却是让她震惊又气愤的结果。
第二次起诉时,她提交了父亲和弟弟被打的伤情鉴定等资料,法院认为缺乏关联性;陈定华发的恐吓短信,也被认为“不能完全达到证明目的”。
而陈定华提交的证据,包括两人婚后旅游的照片、他珍藏的宁的旧照、新房装修照片;承诺书、求和短信、他给宁顺花充话费的记录;2017年8月两人在酒店开房的记录;宁顺花给他发短信,说“你想我了吧”“等房子装修好了,我们就不用分开了”等,大都被采信,证明两人感情好。
宁顺花说,陈定华提供的开房记录和短信是伪造的,他有自己的旧身份证,而且开房时间就在两人被拘留后不久,“我刚从拘留所出来,就跟他去开房,这合理吗?”但由于无法提供反驳证据,法院还是采信了。
陈定华的说法是,开房记录是真的,他骗宁顺花同意离婚,宁才去酒店,最后也没谈妥。
最终,法院认为第一次不予判离后,两人矛盾缓和、感情尚未完全破裂,驳回了诉请。
4月30日,衡阳县人民法院门口。
宁顺花觉得不公,提出上诉,又被驳回。她开始找妇联,找媒体,给县政府、公安局、检察院反映,收效甚微。代理律师车被砸后,本地律师很难找了,她就拎着判决书和证据,跑到深圳、东莞、惠州各地咨询,得到的说法大相径庭:证据很足了,就看法官怎么判。这些时刻,她觉得自己像极了《我不是潘金莲》里的李金莲,只不过,李金莲假离婚成了真离婚,而她,真离婚,离不掉。
第三次起诉时,她提交了新的威胁短信,陈定华打她父亲、抢她包等三份报警记录、处罚决定书,依然被驳回。
到第四次时,有她被陈定华打的证据,有法院下达的人身安全保护令,且写明了“陈定华对宁顺花及其亲属存在威胁、殴打的行为”。但还是被驳回,“为保障家庭稳定和社会和谐,以不离婚更为适宜”。
她不能理解,“已经提供了这么多(证据),还要怎么证明感情没有破裂?”
她想到过自杀,去法院,或者找个酒店高楼,把事情闹大,跟陈定华同归于尽;也想过,跟人生个孩子,重婚罪也就坐两三年牢,至少能看到希望;实在不行,跟别的男人拍艳照,朋友笑“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
“不这样的话,我不知道十年二十年还能不能离。”有人劝她不要起诉了,就这样分开过。她做不到。离婚像压在心口的石头,让她人不自由,心也不自由。
每次被驳回后,她寄希望于下次有转机。没想到,第二到第四次都是一样。只能安慰自己,就快到尽头了,就要看到阳光了。
曹远泽是宁顺花第五次起诉离婚的代理律师,有近十年离婚诉讼经验。据他观察,第一次起诉,法院通常不会判离婚,因为还看不出感情彻底破裂了,到第二次时大多会判离。
在他看来,宁顺花第二次起诉提供的证据已经很充足了。陈定华长期发送恐吓威胁短信,已经构成了家庭暴力甚至虐待,证明夫妻感情已经破裂。相反,他在法庭上提交的证据,属实的情况下,只能证明他有和好意愿,无法达到证明夫妻感情没有破裂的目的。法院四次下达人身保护令,也说明陈定华的家暴行为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判决书中却认为夫妻感情尚未完全破裂,二者存在一定的矛盾和冲突。
衡阳县人民法院4月15日下午发布通报称,“从宁顺花第一次起诉至今的5年间,陈定华自始至终请求和好的意愿非常强烈”, “宁顺花也通过短信等方式向被告表示愿意给其时间和机会”。驳回宁顺花的离婚诉请是“听取双方亲友及村镇干部的意见”、“综合考虑全案客观情况”的结果。
被困住的五年
“不离开他,我永远过不了自己的生活。”宁顺花迫切想从这场婚姻中上岸,不再像逃犯一样,被陈定华追着,东躲西藏。
离婚成了她最大的心愿。路过寺庙,她会进去拜一拜,别人求财求子,她只求一个自由身。
第五次开庭前,陈定华通过妇联提出想见她一面,表达对她的感情。宁顺花听到后情绪激动,大声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我对他产生这么大的恐惧。”
恐惧长进了身体。她想过很多次,陈定华怎么把自己杀死,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拉姆——那位离婚后被丈夫泼汽油烧死的藏族姑娘。
这五年,她藏身广东,只有起诉和开庭时,才偷偷溜回衡阳。和老家的同学、朋友都断了联系,怕陈定华找他们。过年总是一个人过。家搬了三四次,不敢在一个地方久住,也不敢住太偏,手机号也换了4个。一回家,反复确认门反锁了。路人背影像陈定华,她都吓得冒汗。媒体报道说陈定华在广东,她马上拿把水果刀放床头。
开朗的她,变得谨慎、急躁,对人群失去安全感,对异性充满戒备。遇上老家的人,会离远点。异性示好,都止步于普通朋友,不敢接受。对外她称自己单身,不想让人知道这段过往,觉得丢人。家人也不敢多问,一问她会发飙,控制不住情绪。
以前,她爱爬山、游泳,穿上漂亮的汉服和朋友们去拍照。现在,缩在家里,只想着怎么能离婚。她甚至想不起这五年有什么开心快乐的时刻。
她想过,如果早离了婚,现在说不定“他不恨我,我不恨他”,自己有了新的家庭,孩子都很大了。她曾向往的平淡生活:上班,做家务,带孩子,一家人出去郊游,溜公园……
对婚姻,她不再奢念,亦不再信任。她怕又遇上个“陈定华”,有几个五年十年来熬?
陈定华新房客厅墙上仍挂着两人的结婚照
陈定华也觉得自己像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唯有宁顺花没法上诉那半年,心里才好受点。陈定华姐姐回忆,刚起诉离婚那一两个月,弟弟不出门,不下楼吃饭,母亲端给他,他也吃不下,瘦了几十斤。
他消极了两年,无心工作,每天想着怎么挽回、找人,情绪反反复复。前年在砂石厂投了点钱,又做地板生意,都没挣到什么钱,靠信用卡和父亲留下的23万生活。
亲戚、朋友结婚,他都不去,觉得自己的婚姻搞成这样,没面子。所有人都劝他放下,劝不动,“我认定她了”;给他介绍对象,他不去看,也没想过再找,只想宁顺花回头,“我好好对她,她应该也会以心相待。”
陈定华姐姐觉得,弟弟虽然性格偏执,但孝顺、对人好,冬天给宁顺花奶奶送过热水袋、水果,觉得老人可怜;父亲临终前癌症住院,不会做饭的他,亲自煲鱼汤送去。
陈定华想过,如果没有这场拉锯,现在也许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有一次他去办电视网卡,老板说送他几个电话号码,可以给老婆、小孩、爸爸用。他一下被戳到,“我一样都没有”。
离婚后,他暂时不打算工作了,想一个人静静,陪陪母亲。母亲80岁了,双眼看不清,走路颤颤巍巍,有帕金森症,还在为他操心。采访那天,母亲静静趴客厅餐桌上听他说话,听着听着睡着了,他起身,唤妈妈回房间睡。
他想过,再过两年,母亲不在了,自己快40岁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现在,宁顺花终于获得了想要的自由。未来的生活还没想好。她想去趟西藏,那里天空高远辽阔,是永远永远不会被困住的地方。(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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