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黑人电影与其政治表意:当种族问题成为“后景”

澎湃新闻 2020-06-24 14:10 大字

原创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新黑人电影与其政治表意

作者

Will

纽约大学电影学研究生,黑则明BlackLight成员,喜欢PTA

编辑

蘇打味

走向类型化

我们是否可以定义一种新黑人电影,也许现在还为时尚早。但近年来,美国黑人电影(值得注意的是黑人电影不是一种类型,只是强调其主创人员多为非裔美国人)的形态确实发生了巨大变化。相比于90年代掀起革命浪潮的黑人独立电影,“新黑人电影”显得更加类型化,并受到主流市场的青睐。比如最近一系列新老导演的作品都取得了上佳的票房成绩,这包括了乔丹·皮尔的《逃出绝命镇》和《我们》,马尔科姆·D·李的《嗨翻姐妹行》,F·加里·格雷《冲出康普顿》,斯派克·李的《黑色党徒》,杰拉德·麦克穆雷的《人类清除计划4》 ,布茨·赖利的《抱歉打扰》等。而这股趋势的高潮则是瑞恩·库格勒在2018年执导的《黑豹》,其在全球斩获13亿美元票房,暂排在影史票房榜的第11位。

乔丹·皮尔《逃出绝命镇》

新黑人电影票房上的成功进一步拉动了好莱坞对相关题材的投资,形成了滚雪球效应,最终让新黑人电影与金钱政治绑定在一起。这似乎也成为了这些电影易被批判的原因。梧桐娱乐的CEO爱德华·萨拉文即认为(新的)黑人电影显然吸引了更多非裔美国人来观看,但却因为中庸的立场又加深了种族的刻板印象。毕竟,好莱坞的体系往往限制了这类影片的政治表达。知名的黑人女权作家贝尔·胡克斯曾在80年代呼吁希望在更多的荧幕上看到“自己”,现在这种愿望终于达成,不过结果可能依然让人失望。

而在新黑人电影的内部群体中,也有着相互批评。当斯派克·李的《黑色党徒》上映后,布茨·赖利(《抱歉打扰》的导演)在推特上撰写了长文对该片进行抨击。赖利认为《黑色党徒》改写了真实的历史,将主人公罗恩·斯塔尔塑造为黑人英雄,并营造了白人警察和黑人警察共同打击种族暴力的假象。赖利写到真实的历史人物罗恩·斯塔尔作为黑人卧底的确渗透到了3K党内部,但他的任务是利用3K党来打击黑人激进组织,以及暗杀黑人领袖。罗恩·斯塔尔应该是个反派角色。赖利对《黑色党徒》的批判本质上反映了年轻一代的左派导演对老一代导演在种族问题上和稀泥的态度以及官僚主义立场的不满。(赖利指责斯派克·李的公司收取了纽约警察局20万美元的费用,来制作改变警察形象的影片。)有趣的是,赖利在文章中写到,斯派克·李是自己从事电影事业的原因,但现在政治立场的分歧使得赖利毫不留情地抨击了老大哥。

斯派克·李《黑色党徒》

前后景策略

如果说新黑人电影变得更加类型化和产业化,那么它们如何进行政治表意?或者说这些影片是否已经放弃一种激进的政治态度,正如赖利对《黑色党徒》的指责那样。我认为当下的黑人电影,尤其是新锐导演赖利和乔丹·皮尔等人的作品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他们的影片既能通过类型片框架来获取票房收益 ,同时又包裹着激进主义的诉求。

我将这样的策略称为“前后景策略”。前后景策略意味着我们要将影片的前景和后景区分开来。前景和后景既指片中视觉的前后景别,也象征性的指涉了类型元素和政治表达的关系,即影片中的类型元素为前景(喜剧,恐怖,惊悚等),政治表意为后景。在前后景策略中,类型元素作为前景和幌子负责为观众提供视觉快感,引诱他们进入到一套熟悉和安全的话语体系中。当观众放下戒备时,却又以猝不及防和震惊的方式在后景阅读到激进的政治表达,即影片的核心内容。

布茨·赖利《抱歉打扰》

齐泽克也将这种策略称为“变形学的悖论”(the paradox of anamorphosis)(可参见齐泽克对影片《人类之子》的解读),他认为如果电影直接呈现社会问题给观众,观众实际上不能真正看到它们,只有当它们保留在背景中时,观众才能以斜视(oblique)的方式更深刻地理解它们。前后景策略反转了我们对好莱坞类型片的认知,强调了用内部的政治改造来消解经典类型片的霸权主义立场,类型元素作为前景不再是影片的落脚点,而成为了引发观众思考后景内容的起点。这实际上也反映了当下的后现代文化生态,当革命话语和商业文化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时,最激进的政治表达往往是在流行文化中内爆。

在进入电影讨论之前,我将先以黑人歌手唐纳德·格洛沃的《This is America》MV为例,阐释视觉前后景别如何进行政治表达,也试图说明前后景策略不仅限于电影,也是是当代黑人艺术家的群体表意模式。(《This is America》获得了61届格莱美最佳歌曲奖和最佳MV,参见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23407103?from=search&seid=4858144745337241173

)格洛沃的MV是对美国种族问题和社会暴力的思考,这种思考来源于精心布局的视觉设计:MV有着鲜明的前后景区分。前景中格洛沃通过风格化的舞姿吸引着观众,这种偶像式的唱跳表演是MV的常见形态。因此,前景可以被解读为该文本的形式层面,一种迎合大众趣味的流行文化载体。而MV的后景则是对美国种族暴力事件的重现,即文本真正的内容。这样的策略使观众在欢歌载舞中不经意“斜视”到社会的阴暗面,并引发思考。其前后景结构本身也是极佳的隐喻—— 歌舞所代表的流行文化主导了大众的思考和认知,以至于没人在乎后景中真正的社会问题。

种族问题的前后景

在电影层面,《抱歉打扰》《逃出绝命镇》《人类清除计划4》等新黑人电影的前后景关系是以类型-内容互动的方式来呈现。我将以《抱歉打扰》为例进行具体阐述。《抱歉打扰》的情节围绕黑人电话推销员卡西斯的工作和生活展开,在前辈的指点下,卡西斯偶然发现使用白人声音进行推销更能获得顾客的信任。白人声音帮助卡西斯一步步晋升并获得老板的青睐。然而成为高级推销员的卡西斯却发现了公司的阴谋,老板利夫特不仅在贩卖奴隶和非法军火,还试图将黑人改造为“半人半马的生物”以提高生产效率,最终卡西斯代表劳工阶级和利夫特展开了斗争。作为讽刺喜剧,影片中的笑料即可看做是“前景”,每一个前景笑料都关联着一个后景的内容,对种族问题的思考或对资本主义的嘲弄。

《抱歉打扰》剧照

以片中的空间笑料为例,当卡西斯用电话推销产品时,导演通过CGI效果,让西装革履的卡西斯出现在东京一个商人公寓的卫生间内,这个场景的滑稽感来自于空间的不匹配(工作空间和排泄空间放置在了一起)。而该笑料所带来的后景则强调了跨国资本借助电话和网络等现代媒体,突破了物理壁垒,对私人场域展开入侵。个人空间包括卫生间都变成了福柯所说的异托邦 ,一种被全球资本不断占据的多重空间载体。而在另一个场景中,卡西斯在家里(他住在舅舅的车库中)和女友亲热时,车库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他们的亲热行为变成了现场直播,还有人为他们拍照留念。这个场景再次暗示了资本对私人空间的入侵。被迫敞开的私人维度不仅意味着田园牧歌式的个人体验彻底消亡,还给人带来了无止境的不安感。

另一方面,影片关于种族问题的笑料,则是对社会体制性歧视的思考。卡西斯在使用白人腔调进行推销后,一举成为销售明星。在后景层面,首先,影片邀请我们思考一种偏见(比如白人声音是可信服和好听的)如何被自然化,成为常识,并在社会各机构中应用和流通。其次,白人声音代表的成功学是对白人神话的尖锐讽刺,在当代社会,声音和腔调已经脱离了生理属性而成为了阶级划分的重要工具。影片中另一个荒诞的笑料是资本家利夫特研制的新式劳工——“人马”。将黑人变为“人马”是资本主义时代特有的道德信条,其潜在的逻辑是白人资本家需要通过否定黑人的人性,从而将他们转化为生产工具,提高生产效率。从这个角度讲,正如马克思所说,种族歧视并非是自然生成的现象,它根植于资本主义的经济需求——从跨大西洋的黑奴贩卖开始,一直持续到利夫特公司(和当代社会)推行的新殖民主义。

《抱歉打扰》剧照

《抱歉打扰》还毫不客气的利用笑料,抖出了资本主义和种族主义的两大帮凶——媒体和政府。当卡西斯发现利夫特制造人马的阴谋后,他在各个电视节目上试图将其揭穿,然而卡西斯的激情演说却被媒体包装成了大卖的脱口秀节目。在泛娱乐化的时代下,将现世阴谋转化为大众狂欢是媒体的看家本领。当人们热衷于流行文化现象时,原本对政治事件的关注被成功转移,这个场景也呼应了《This is America》所提供的思考。随后,媒体对人马阴谋的报道导致了利夫特公司股票大涨,政客也纷纷支持利夫特的宏伟计划,大众更是对其趋之若鹜。这种看似荒谬的现象在当下天天上演,也反映了当代意识形态的特质。如果说以往的意识形态蒙蔽了人们的双眼,那么当代的意识形态则有着犬儒主义的特质:人人都知道事情不对,但还要这么做。

《逃出绝命镇》同样使用了前后景策略来反思美国种族问题的现状。在前景层面,如片名“Get Out”所暗示的那样,影片采用了惊悚片以及恐怖片的外壳,讲述了一个黑人男孩克里斯发现自己女友的家人想要奴役自己的阴谋,从而通过以暴制暴的方式逃离的故事。但在后景层面,我们可以理解“Get Out”在社会层面的暗示,克里斯渴望逃离的不仅是脑部移植手术,还有后种族主义时代的美国。当奥巴马在2008年当选美国总统后,美国主流媒体欢呼美国进入了后种族主义时代,种族歧视和偏见即将消失殆尽。《逃出绝命镇》则通过克里斯的遭遇绝妙地肢解了这个神话: 从女友萝丝的家人偶尔对克里斯的失礼到最终的脑部移植计划,所有的情景都暗示着在后种族时代,种族歧视并未消失只是从地上转到了地下。后种族主义实质上带来更多的风险,一方面它引发了深层的心理焦虑,正如片中克里斯时刻所担忧的那样,表面友好的萝丝家人(白人)是否在背地里歧视他;另一方面,后种族主义所暗示的种族无差异性则是可怕的谎言,它的潜台词是美国存在百年的种族问题能在一瞬间消灭,这种做法无疑更加激化了社会矛盾。

《掏出绝命镇》剧照

通过前后景策略,导演乔丹·皮尔也试图扭转恐怖片中关于黑人的刻板印象。作为恐怖片的资深爱好者,皮尔曾谈到他失望于恐怖片对种族问题的忽视,通常黑人在恐怖片中的唯一意义在于他们总是第一个被搞死的。在自己的处女作中,皮尔将种族放到了核心位置上来讨论阶级分化,国家历史以及民族认同等美国社会难题。而恐怖元素似乎是讨论这些问题最合适的“前景”,正像皮尔所说黑人生活本质上就是一部恐怖小说。

结语

关于黑人电影的重要讨论在于,黑人导演能否真正发声?以及这些声音能否让更多人听到?在90年代,黑人独立导演曾经开辟出一条路,但没有获得主流的影响力。而以布茨·赖利和乔丹·皮尔为代表的新一代黑人艺术家们,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方式,作为政治密谋家,他们将激进主义隐藏在了流行文化的甜甜圈内,前后景策略则是他们的突围方式。马克·费舍尔曾悲观的指出我们身处在资本主义现实主义的世界(capitalist realism)中,资本主义更像是隐形的屏障限制着我们的行动和思考,那么从外部突围的反资本主义运动和激进主义往往会失败,因为在资本主义现实主义的框架下,这些运动反而被资本主义内化。前后景策略则为激进运动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它强调在资本主义或其代表的商业文化中进行内爆,通过正反合的辩证思路来突破意识形态壁垒。前后景策略也呼应着迈克尔·哈特和安东尼奥·奈格里所说的“底层的生命权力"(a biopower from below),其强调为了颠覆自上而下的生命权力统治,不是要引入新的革命模式,而是要从权力的内部和下部出发,利用和改造权力本身来进行革命。

-FIN-原标题:《新黑人电影与其政治表意:当种族问题成为“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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