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黑市 无声的孤魂
大家好,我是陈拙。
为了找一些隐秘职业,我常跟人打问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尤其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市场。比如北京有个“鬼市”。
老北京人说去鬼市,不说去,说“趟”,讲究又神秘。
之所以叫“鬼市”,一是“东西有鬼”,假东西、来路不明的东西多;二是鬼市营业的时间,半夜开,天一擦亮就散摊了,来无踪去无影,没人组织也没人管理。
听着名头大,其实是个旧货市场,占地儿最大的是卖旧衣服旧帽子的。
我逛完很失落,跟法医廖小刀说起这事。他含含糊糊地说,还真有稀奇到邪乎的市场,但一般人进不去,只有他一个法医师兄见过——尸体黑市。
他师兄是二十年老法医,从没听说过本地有这种邪门的地方。老法医带了好几盒勘验手套,还专门带了把枪。
法医出现场带枪,这是破天荒头一次。
制定抓捕方案的大会上,一屋子刑警兄弟把我的师兄,小个子法医李轩,围在了最中央。
队长看着这帮平时个顶个胆大的家伙,这会一个比一个怂,无奈点了李轩的名,请他务必参加这次的抓捕行动。
按理说,法医只管解剖台上“不会动的”,抓捕行动不关法医啥事。但这次出任务,刑警兄弟们态度十分坚决:不带上法医,不去。
队长说:“有你陪着去打前站,其他人也会安心一点。”
做了二十年法医的李轩第一次觉得自己像“钟馗”,要被带去抓捕现场“辟邪”。
在座的别说抓捕现场,多惨烈的凶杀现场都去过,可一提起这次抓人要去那地方,每个人心底都犯怵。
而这一切,还得从法医李轩遇到的一具诡异的尸体说起。
李轩换了一副手套,目光转向解剖室推车上的最后一个裹尸袋——它已经在冰柜里躺了三天了。
里面装着一具交警移交过来的尸体,由于一直没有家属签字,直到今天才办好强行解剖的手续。
李轩打开裹尸袋,尸体已经完全碳化,像一只蜷曲的黑色大虾,头颅爆裂,肠子外露,四肢离断,露出烧焦的骨头茬儿。
三天前,它在一部正在燃烧的宝马车上被发现。
李轩看尸体的第一眼就觉得疑惑:尸体的头发已被烧光,颈部气管暴露,躯壳里一片黑梭梭的样子,透过烧透的胸部甚至可以看见发黑的肺脏。
汽车里能把尸体烧成这样?
李轩是我的师兄,入行二十年,阅尸无数,见多识广。交警移交过来的尸体大多都是交通事故损伤死亡,焚烧只是随后的损害,在车祸中烧成这样的尸体真不多见。
稍微一翻动,尸体表面的衣物灰烬就唰唰往下掉,他给尸体翻了一个身,没发现一块完整未烧过的皮肤,单凭肉眼根本看不出是否有“生活反应”。
是被烧致死,还是死后被烧?
这种“火场尸体”最考验法医工作的细致程度和对线索的敏锐度。大火不仅会摧毁尸体,后期灭火的大量干粉泡沫、水流冲刷还会破坏尸体上的线索。
烧焦的尸体早已辨识不出面容,可李轩却要跟它“问”出生前的身份和死因。
黑色的灰烬粘在李轩手套上,他换了一副新的,拿过手术刀——
肋骨被切开,一股奇怪的焦味混合着臭气忽然涌了出来。
臭气?腐败的味道。
烧焦的尸体解剖时照例应该发出焦糊的“肉香味”,而眼前这具尸体从送来就一直存放在冰柜里,怎么会有腐败的臭味呢?
李轩心里犯嘀咕,手上加快了速度,解剖刀来到了腹部。
他在盆腔里找到了子宫,是具女尸。这并没有让他松口气,因为紧接着他就发现腹腔里那些没有被烧到的脏器果然都有不同程度的腐败。
交通意外发生后尸体立刻就被送到了殡仪馆,哪怕经过几小时的解冻,内脏的腐败程度也绝不会这么严重。
只有一种可能:这不是交通意外,尸体在被大火烧焦之前已经腐败了。
李轩摘掉手套,给队长拨去电话。
从现在起,这不再是交警的活了。
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经由李轩的解剖,现在成了刑事杀人案。李轩直奔交警扣车场,那辆跟女尸一块被烧焦的宝马车就在那里。
那是一座庞大的车场,交通队最新查扣的违章车辆都停在门口,越往里走车上的尘土越多。转到靠右边的角落时,李轩就再也看不到一辆完好的车了——
有车头塌陷的,车尾塌缩的,甚至被拦腰撞成两截的残骸,破碎的电线和铁条斜斜的伸向天空。简直是个“车尸殡仪馆”。
李轩因为自己的联想自嘲地笑了。法医的职业病,看啥都容易往尸体上联想。
烈日炙烤下的车场里,那辆被焚烧的宝马车的“尸体”就躺在最角落,露天放置,烧得光秃秃的车架子即便在一堆车辆残骸中也格外显眼。
居然没人保护现场?
“那边不是有棚吗?前两天还下过雨!为什么不遮起来?”李轩忍不住发飙。
一旁的交警黑着脸介绍完案情,再也不愿陪着这个暴脾气的小个子法医,赶紧溜回车场门口的办公室吹空调去了。
宝马车是三天前傍晚在一条通往烂尾楼盘的岔路上被发现的,车头撞上路边的混泥土墩子烧了起来。一位摩托车司机远远看见火光才报的警,等消防车过来时,火都快熄灭了。
验过女尸,李轩现在要给这辆车的残骸进行“尸检”了。他灌下半瓶矿泉水,带上手套,打开工具箱。
李轩围着宝马车光秃秃黑黢黢的铁架子缓缓转悠:车窗全部爆裂,轮胎完全融化,车内原本豪华的内饰被火焰吞噬得干干净净,驾驶座只剩下一些金属框架和绷着的弹簧。
宝马“尸体”的惨状与女尸很像。李轩脑海里模拟着车辆燃烧的画面,一定是一场猛烈的燃烧。
李轩用钳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粘附在驾驶座上的黑色胶状体撬了下来,周围的灰烬也没有放过,都装进密封袋。
像这种车内各个地方燃烧得都这么均匀、猛烈的情况也很罕见。而“罕见”,往往意味着“有疑点”。
李轩将那几个塑料密封袋放回工具箱,摘下手套。这些东西会被送回实验室,用来检验现场是否曾有过不寻常的可燃物,比如不应该出现在车内的:汽油。他不排除这场车祸有人为纵火的可能。
离开车场的时候,他特意到门口找到那个正在喝茶的交警,“给那台车架找个能挡雨的地方。”
“又没有人要,叫了他老婆几次,都不来辨认。”交警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李轩一个激灵,“你说啥?车主的老婆?!”
李轩清楚地记得,解剖台上那具烧焦的尸体虽然外表性征已被烧毁,但盆腔里有子宫,绝对是女性!
李轩立即追问这辆宝马车主的信息。这一问不要紧——车主是男性,还是个富豪。
王成富,四十多岁,早几年做服装外贸生意,风光过一阵子。但近几年,随着市场行情低迷,王老板虽然还开着豪车,实际上公司已经资不抵债,账户上亏空了上千万。
可以确认,宝马车里的不是车主王成富。
那被烧焦的女尸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王成富的车里?
李轩他们马上追查了王成富身边的女性——
王老板的老婆年前就带着两个孩子和他分居了,两人大半年都没怎么见面,唯一几次联系还是讨要孩子的生活费。可一提钱王成富就推搪了事,也从来不去看孩子,所以交警通知她来认车时,她根本没兴趣。
其他女性大多是生意上的往来,女债主里也没人失踪。王老板倒是有过一两个情人,但在他债务缠身后就再没怎么联系。外侦也核实了,几个昔日的情人都活得好好的,没出事。
查了一大圈都没发现可疑的人,可王老板就这么“失踪”了,只在他的宝马车里留下了一个腐败后又被烧焦的女人。
外侦的兄弟查到件事很蹊跷。车祸前几个月,王成富给自己买了一份五百万的保险,只要他死了就给老婆孩子赔钱的那种,而这起交通事故恰巧发生在保险观察期过了一周的时间。
也就是说,如果车祸被定性为交通意外,尸体被认定成是车主,王成富的妻儿就能得到一笔五百万的保险赔偿。
队长把情况告诉李轩,并说出了自己的考虑,“可能这小子是想骗保。”
但李轩当即表示不可能。
因为最大的漏洞就在他的解剖台上摆着——车里被烧焦的是个女人!就算王成富想装死骗保,也该弄个男尸来顶包,哪有这么傻的?何况上哪儿能随随便便搞来一具尸体?
他送去检验的车内燃烧物也给了他一颗定心丸,里面化验出了“汽油”成分。这说明宝马着火不是交通意外,而是有人故意泼了汽油焚车烧尸。
从现场和常理来推断,这更像是一桩杀人焚尸案。
说到这里,李轩刻意停了一下,似笑非笑问我:“你有没有遇到过买卖尸体的?”
说实话,法医工作十几年我是真没遇到过。我知道搞到一具尸体有多大的难度,摇了摇头。
李轩继续说,按着他当时的推测,王成富杀害女人后,藏尸了一段时间,可尸体渐渐开始腐败,为了处理掉他不得不放火烧车,伪造车祸的假象。
送去市局检验的女尸很快有了DNA比对结果——
死者名叫杨晓梅,23岁,家住本省另一地级市,十天前和男朋友吵架后失踪,家里人报了案。当地提取了她父母的样本,资料入了库。
侦查兄弟立即联系当地警方。女孩的生活轨迹很简单,从小就在当地读书,这两年也都在家附近工作。
奇怪的是,她从没来过王成富的城市,也没有朋友同学在这。我估计她生前都未必听说过我们这个小城的名字。可现在,她的尸体偏偏出现在这个离她家三四百公里远的地方。
她失踪了十几天,但按解剖了解到的腐败程度看,死亡时间并没有那么久。
也就是说,从死亡到焚烧,这之间必定有一个相对安全、不被人发现的藏尸场所。
李轩脑子里蹦出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地方:富豪王成富的家。那极有可能是第一现场。
王成富家是一个独栋的别墅楼,带个小院,极为僻静。李轩刚一进去就感觉到不对劲——大门的门把手上积满灰尘。
推开门,院子里一棵桂花树上的花开得正旺,而旁边花盆里的花几乎都枯萎了。一看就是久无人照料。屋里也没几件像样的家居,冰箱空空的,地面上已经积满厚厚一层灰尘,却没有一个新鲜足迹。
这里至少有一个月没人住过了,不像是个发生过命案的地方。
李轩正准备再核查王成富的其它住所时,队长的新消息来了:通过对比道路监控,王成富案发时间段的行踪已经确定。
此前一段时间,王老板不是在酒店就是在公司过夜,既没有外出也没有回过住所,只在宝马车被烧的前一天开车从本地去到了几百公里外的S市,并且当天晚上就开了回来。
让人兴奋的是,S市就在死者杨晓梅所在的城市旁!这是两人唯一可能产生交集的地方。
但这里有个说不通的地方:杨晓梅的死亡时间。
根据尸体的腐败程度推算,杨晓梅在王成富到达S市时应该已经死亡,甚至开始腐败了!怎么和王成富见面?
“这样看来,王成富又不大可能是凶手了。”李轩和队长对坐着一起吞云吐雾,作为队里最资深的法医,他怀疑自己的思路确实跑偏了。
如果是个灵异爱好者,这时估计立刻就会联想到“死人搭车”,“怨鬼缠身”等各种鬼故事。但是作为法医,一个腐败的尸体出现在王成富的车上,之后还被焚尸烧车,李轩心里只有四个字:毁尸灭迹。
但这样看仍然很牵强。如果不是王成富杀的人,他为什么要放在自己的车里焚尸?就算是帮别人毁尸灭迹,也犯不着赔上一辆宝马车。这年头就算是“干脏活”也不值这个价。
难道真是为了骗保?那尸体从哪儿搞的?王老板为什么不直接找一具男尸顶包?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恐怕只有“失联”的王成富本人了。
两天后,在一个日租房里,李轩他们找到了王成富。
警察冲进房间的时候,王老板正坐在屋里唯一的小凳子上吃着盒饭。他并没有太亏待自己,盒饭是从大酒店拿的外卖,桌下还有大半箱没有喝完的罐装啤酒。
王成富被突然闯入的警察吓懵了,他说自己根本没有预想过这样的画面,在他的想象中,最多只是债主追上门来。
被一群荷枪实弹直接摁倒,王成富委屈极了。
“我不过是烧了一具尸体。”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可是,王成富接下来的话让包括李轩在内的所有警察都惊呆了——
“尸体是“尸体黑市”买的,两万块,就在S市的海边。”
“黑市”、“买尸体”,这两个词语出现在一个虚胖的前富商嘴里,让李轩都有些吃惊。
当了二十年的法医,李轩第一次听说买卖尸体的市场。
之前他最多听说过中原地带有配冥婚的习俗,可能存在买尸的情况。但本地人对尸体从来都是躲得远远的,平日里不得已去殡仪馆送葬,死者家属都会私下给送葬的亲友“洗头费”,好让别人去去晦气。
我也曾看过黄河捞尸人的报道,他们帮人捞尸,也会顺手将河里的无名浮尸捞起来,等家属找来后收点钱交还。有些长期无人认领的尸体,捞尸人就会修建一些存尸场所。
但本地从来没有这样的习俗。
骗保、逃债、烧尸?根本支撑不起一个市场,更何况半公开买卖尸体?
李轩和同事们根据王成富给的地址,在地图上给那个不知名的角落取了个简单的名字:尸体黑市。
刑警队马上召集了所有的兄弟开碰头会,准备抓捕。会上,李轩这个法医俨然成了大家的“护身符”。
就这样,一个法医,三个侦查的兄弟,开着辆车龄超过十年的面包车,直奔传说中的“尸体黑市”。
平时去抓人,他们都是带着手枪和手铐就出发了,这次李轩特意拎了一个法医检验箱子,里面塞了好几盒手套。
李轩还专门揣了一把手枪在身上——法医出现场带枪,这是破天荒头一次。
在李轩的想象中,这种存放尸体的场所多半是在偏僻的角落,像那些黄河浮尸报道的图片一样,尸体一字排开铺在平房的地上。
但拐进一段凹凸不平的碎石土路走了十几分钟后,李轩却看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厂房,就在入海口不远的林地后面,周边没有任何居住的痕迹。
砖墙围绕,铁皮屋顶。
李轩和其他三个同事认真地检查了手枪和装备,两个外侦先下了车,步行慢慢靠近。李轩和另外一个同事则缓缓开车向前靠近。
在他们的情报里,“尸体黑市”平时只有一个守门大叔。
厂房的围墙很高,两扇生锈的大铁门紧闭着,有一个简陋的门卫室在厂房门口,远远看着和普通工厂没什么区别,只是走得越近,越能闻到一股明显的腐败的臭味。
李轩和车里的兄弟相互打量了下对方,确定同事身上没有暴露身份的物品,尤其是警裤、警用皮带、警鞋之类的扎眼的东西,才下了车。
四人走了过去。
门卫室关着门窗,隔着窗朝里望,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赤着上身,吹着风扇,正拿手机看电视剧。
“砰砰”,同事拍了拍窗——
“王哥介绍过来的,买条“咸鱼”。”
出发前李轩他们和王成富对过黑话,他们把尸体叫“咸鱼”。
“哪个王哥?”听到陌生的口音,大叔警惕地转头打量李轩两人。
“广州的王成富,王哥。”同事递过去一支中华,“前几天他不是才来过嘛,就他介绍过来的。”
来之前,队里让王成富联系了尸体黑市的“何老板”,装作再次“买货”。或许是有熟人介绍,又或者是那个“何老板”生意做得轻车熟路,对方没一点怀疑,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值班大叔背过身给老板打电话核实,随后不耐烦地开了门卫室的门。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们“拿一条”。”大叔从抽屉里摸出了一串钥匙。
“我们想跟进去看看,行吧?”李轩赶紧上前两步,将那包只抽了几支的中华塞给了大叔。
值班大叔在门边换了双水靴,打开了厂门上的大挂锁。
“不怕吓着就来吧。”
待李轩他们一行人都进了大门,大叔将厂门从里面又插上了。
李轩打量周围,厂房围墙内有一小片空地,平整的水泥地被太阳晒得滚烫。院子里面的气味更难闻了,难怪门卫室设在大门外,这么热的天也一直关着门窗。
走到那个外观普通的厂房门口,只见值班大叔打开锁,推开门,李轩一行人就愣在门口,动不了了。
作为法医,李轩对尸体已经非常熟悉,但是眼前的景象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虽然开了灯,厂房内的光线依然昏暗,一个个长2米、宽3米、高40厘米左右的水泥隔间仿佛是放大的豆腐格子,而那些被称为“咸鱼”的尸体,就与一堆冰块一起,躺在这些大隔间里,像超市冰鲜台上的死鱼。
有些尸体已高度腐败,散发出独有的难闻气味,苍蝇在上面乱飞。
厂房的角落里,一个大型的制冰机正发出轰隆隆的噪音。
这里就像一个大仓库,尸体就像是货物一样,静静地漂浮在冰水混合物中,慢慢地腐败,慢慢散发恶臭,直到有人将他们买走。
值班大叔手握一支长柄叉子,触碰隔间里的尸体,那些半漂浮在水里的大冰块与尸体被搅动,无声地碰撞着。
阴暗的环境,腐败的臭尸,制冰机的轰隆声,让本就坐了几小时车才到这里的李轩感到一阵难忍的恶心,这个老法医不想再多待一分钟。
李轩和同事对了一个眼神,对方只有一个人,虽然李轩不算健壮,但是两个人足够对付这个五十多的大叔了。
两人默契地加快脚步,同事一个绊腿,李轩疾步上前,两人合力把大叔摁倒,将他双手拧到身后。
“干啥呢?干啥呢?”值班大叔立即大声嚷嚷起来,他显然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同事掏出手铐把人拷住,拖着大叔回到了门卫室。
另外两个步行的同事也跑过来帮忙,但他们都只是在车间门口远远打望了一眼,就马上都退了出来。
整整一车间的尸体,都从哪儿来?又流向了哪里?李轩不敢细想,只觉得头皮发麻。
门卫大叔的审讯很顺利,在他言语中,除了充满臭味,他的工作与普通看大门的竟没啥区别。
原来,这里是几条大河的入海口,每年夏天都有上游的水浮尸漂过来。这当中自杀者居多,尸体就搁浅在海滩边,多的时候一天发现三四具毫不奇怪。一个夏天几十,甚至上百具的尸体被从水里捞上来,却很少有人来认领。
尸体送进殡仪馆之后,很多早已腐败,偏偏本地的殡仪馆整整二十多年没有翻新过,冰柜根本没法存放如此巨量的尸体,也不能放在冰柜外边发臭。
死者无处可收殓,殡仪馆找过无数次相关单位,都无法解决这个矛盾。
这时,一个本地姓何的混混发现了“商机”——本地民俗。
这里的老人信奉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死后希望大操大办,风光土葬。但是随着全国推行火葬,市里关于尸体火化的规定越来越严,所有尸体都必须火化之后才能办理相关死亡证明。
那些想土葬的本地人开始打起歪主意。
他们偷偷将海边的无名尸装棺,然后把这些已经装棺的尸体送去殡仪馆,说是自己的亲人,以取得火化证明,在此之前他们早已将自己真正的亲人土葬。
何老板渐渐把这个“商机”做成生意。他收买了当地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又和殡仪馆谈好价钱,包揽下收殓、存放所有无名水浮尸和流浪汉尸体的活计,然后专门卖给那些需要尸体冒充亲人,换取火化证明的人。
有了门路,还需要人干活。他看上几个原本就是干捞尸工作的打工仔,其中就有门卫王大叔。
王大叔二十多年前就在当地打工,他胆子大,不怕脏,以前就干过帮人捞尸的活计。一次偶遇何老板,何老板开出高薪,他便自告奋勇来存尸房守门。
王大叔说,最开始他们还会在殡仪馆相对空闲的时候送一些尸体去火化,怕人怀疑就做做样子。
但是慢慢地,他们发现即便自己不送尸体去殡仪馆也没人来过问。
于是,一个在当地几乎半公开的尸体黑市形成了,在这个链条上流动的是一个个漂浮在水里或是倒毙路边的尸体。他们生前也可能是某个人、某个家庭最爱的人,死后随河流或辗转被送到尸体黑市,等待被买走,满足买者的各种用途。
在门卫大叔的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记录着“尸体黑市”交易的硬皮笔记本。上面清楚地写着几月几日,收到哪里送来的一具尸体,文字上还有一道道划掉的横杆。
每一道横杆都表示卖掉的一具尸体。
至于卖掉的是不是标注的那一具,没人知道。
在尸体黑市里,李轩只看到了十来具,而薄薄的本子上足有上百具尸体的线索。也就是说,仅仅这一年他们已经卖出去几十具尸体了,而更早时候被卖掉的尸体去了哪里,已经无从查起。
他们的前世今生,他们的家人是否仍在寻找他们,无人关心。
据买尸的王成富交代,他说自己就想逃个债,至于保险,能赔给妻儿最好,不能给也就算了,他暗示过老婆自己会跑路。
难怪他老婆始终不肯去辨认车辆和尸体。
去年,王成富在一次酒桌上听说S市有这么一个尸体黑市,这次眼看债务快要到底,受到港剧多年洗礼的他想到一计:假死脱身。
“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嘛,一把火烧了,谁也认不出来。车也是早就抵押出去的,我也开不了几天了。”
似乎把尸体丢进车里一烧,警察就束手无策,案子也就一了百了了。
王成富打问到了尸体黑市何老板的电话,他只在电话里强调要一具男尸,但不敢明说自己是买来伪造死亡现场的。
何老板交代门卫大叔“挑咸鱼”时,虽然简单提了一句要男尸,但对门卫大叔来说,尸体烧出来都是灰,性别没那么讲究。他随手拉出一具短发尸体就装进了裹尸袋,根本没细看是男是女。
至于驱车几百公里去取尸的王成富,光是后备箱里那股味儿已经让他一路上心神不宁了,哪有胆子“验货”,找好合适路段赶紧伪造撞车现场,泼了汽油点了火就逃了。
连裹尸袋的拉链都没有打开过,根本不知道里面装着的是男是女。
而那具已被烧得焦糊的女尸,全因为这一场乌龙,被送到这个阴冷肮脏的尸体黑市,被卖掉,最后到了一个法医的解剖台上才得以“说”出,我是谁。
后面的手续很顺利。王成富以涉嫌骗保和侮辱毁坏尸体被送上了法庭,买卖尸体的何老板与王大叔也被逮捕,提供便利的民政局和殡仪馆相关人等都被查处惩办。
抓到人以后,警队特地去了女孩杨晓梅所在的城市,调取了沿途的录像。在录像里,我们确定了女孩是独自一人走向了江边,也在她的QQ空间上发现了遗言。
尸体的内部脏器送检去做了硅藻实验,这个是判断是否溺水的一个关键性的指标,最终女孩的死因被认定为溺水死亡。
她那具被烧焦的尸体,终于得以被火化成骨灰,由她的父母带回了老家,安葬在墓园里。
听到这儿,我很好奇女孩的父母当时有什么表现。
我忘不了李轩说的:“那是一对安静的父母,他们只是如同平常的死者的家属一样,悲痛但平静的接受了自己亲人逝去的信息。”
对买卖尸体的何老板,还有烧毁尸体的王成富,他们甚至没有表露出格外的怨恨。
“不是他们,说不定还没有那么容易找回来尸体呢,只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句话,李轩听过很多遍,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震撼。
对那对父母来说,女孩的死成了事实,只有她的尸骨找到了,才算安息了,回家了。
可是,尸体黑市里的那些尸体呢?
他们就在这样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被当做一个个待售的货物,一旦被买走,就再也找不到下落,他们的亲人好友也永远失去了找回他们的可能。
之前没有任何人关注这些尸体,现在李轩觉得,自己站在这里,这就是自己的活。没人在乎,他这个“法医”在乎。
他将黑市里留存的尸体重新检验、拍照、解剖,提取DNA入库,期望他们的家人在将来的某一天能够把他们认领回家。
“但之前上百具尸体就这样没了。”李轩讲完了整个案子,望着远处的暮色,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特别理解李轩的心情,因为就在这一年,我偶然在知乎上看到一个帖子,一个男孩在找他的前女友,整整8年。
失踪前女孩已经和他分手,但有一天特意找到他,将存有五千块钱的银行卡和密码都给了他,让他有机会转交给她的父母。
虽然是前男友,但转交银行卡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果然没过两天,他再也联系不上自己的前女友了。
他找过女孩的现男友,只得到一堆矛盾的搪塞之词。
他报了案,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整整8年,一个大活人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他和女友父母多次到我们广东这边寻找女孩,始终没有找到女孩下落。到后来,男孩只剩下找到女孩的执念。
他写道:“前女友一家人没有精力和财力去折腾,只好看着一个亲人就这么消失。”
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恰好事发之地就在我临市,我联系到当地的同行朋友,再次将女孩父母的血样进行了DNA比对,最终发现女孩早在八年前就意外死亡,浮尸江面。
最后,他们只能在当地警方那里看一看女孩的遗照,没有寻回骨灰。可他在最后一次发帖中写道,“发自诚心地感谢那位好法医。”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见过这位网友,但在后来的留言回复里,我才发现,关于女孩生死的一个确切信息,让男孩和女孩的父母终于有机会放下这一切。
在既往的法医岁月里,我和李轩都经手过无数的水浮尸、白骨尸、无名尸,那些尸体由我们一具具登记,检验,提取DNA,然后被火化。
也许这些尸体中,大多数很多年后都没人认领,只是被集体埋到了殡仪馆边上的山上。但每年,我还是坚持接待寻找亲人尸体的报案人。我亲眼见过放了十几年的尸体,最后等到了被家人认领回家的那一刻。
家人们和我见面、看自己亲人的照片、核对DNA、确定死因,最终领回一张薄薄的“死亡证明”。但就是那张薄薄的纸,可以解开一个家庭的心结,可以让那些活着的人继续他们的生活。
那是一份沉甸甸的“交代”。
我不知道我还会见证多少生离死别,不知道有多少尸体依然无法被家属寻回,但是我想,我每次多做一点,也许就能多帮到逝去的人一点,也许就可以告慰多一个生者。
我们是法医,我们要为那些无辜的涉案尸体发声,找到真凶。我们也要为那些无名无声的尸体竭尽全力,找回尊重和回家的路。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大棒骨 渣渣盔
插图:小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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