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南燕斜飞
□郭发仔
暮春的江南，雨水多了，多得断不开。那雨薄，丝丝网网，不痛不痒，沾在屋檐下的蛛网上，轻飘飘如同一支棉花糖。村庄、田野在雨中静立着，一袭雾纱，海市蜃楼般幻化。篱笆墙内，青梅尚小，嘴里含着花的余香，在枝头上立着，白绒绒一身亮。
天空一脸忧郁，浓得化不开，犹如独倚高楼的少妇。倏地，一个黑点掠过，接着又一个，像影子。轻盈，小巧，忽高忽低，唧唧啧啧，在氤氲的半空中，在轻拂的柳枝上，刹那间，已钻到去年的屋檐下。
“飞来燕子寻常事，开到李花春已非。”燕子，春天里的小精灵，江南烟雨中的常客。一袭乌亮的羽毛，胸前一抹白色，素朴而灵动。流线型的身形，在雨雾里忽高忽低，犹如儿时顺风甩出的纸飞机。圆圆的小脑袋，机敏，可爱；一对小眼睛，似乎有睿智的光，足以洞悉春泥深处的丝毫躁动。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春忙时节，烟雨空濛的田野里一片茵茵绿绿，几头水牛散落其中，如同围棋盘中对阵的黑子。水田里，一冬的寒气尚未散尽。农人着急，风一样赶着牛，一双厚实的脚板，把土地踩得风生水起。燕子穿行其间，一会儿立在山脊一样的牛背上，一会儿落在下沉的电线上……农人追赶时节，顾不上这卿卿燕影。在农忙的春耕图里，燕子恰似留白处的一个落款。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燕子一直以来被误解，且误解得深。它不是春的使者，而总是姗姗来迟。在芳菲已尽的江南烟雨里，纷飞的燕子不是散淡的逗雨者，它同行色匆匆的农人一样，把一年的希望都寄托在早已苏醒的田野里。
燕子的剪影在南方，故乡却在北方。北方属水，干冷、阴郁、低落，燕子并非皆大欢喜的出身。
有一年春天，我去北方出差。那春来得迟钝，像冬眠的动物睡过了头。料峭的寒意，顺着风，刺得脸颊生疼。随处可见的白杨树，光秃秃地立着，像一只枯瘦的大手，高高地举向天空。枝丫上，黑乎乎的大乌鸦，呱呱直叫，令人想起《金枝欲孽》电视剧中的凄凉镜像。北方的春天空洞，温润的南方才是燕子的天堂。
比翼双飞，是燕子爱的宣言。燕子的爱情忠贞，一生只钟爱认定的那一只。早出晚归，同甘共苦，每一幕都是人间海枯石烂的真情。“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在远古凄切缠绵的爱情故事里，燕子是寄情的对象，“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丰丰韵韵”，很美好，却也很虚幻，宛若江南纷纷扬扬的薄雨。
小时候翻看《红楼梦》，只觉得里面胭脂花粉味太浓，看不懂，但频频出现燕窝二字。秦可卿，袅娜纤巧，生性风流，风情月债亏了身体，依靠燕窝找补。黛玉今生来还前世的债，病恹恹的身子卑贱的泪，一咳就是一场群体的痛，需要冰糖燕窝粥疗心伤。
那时淘气，也好奇。趁大人不在，搬来梯子，偷偷地取下堂屋的燕子窝。燕子窝很硬实，细腻的泥土滑如脂膏，穿插其中的是小树枝、羽毛和枯叶的骨架。瞅着左右无人，用舌头舔了舔，嘴里全是涩涩的泥土味道。这难道就是《红楼梦》里人人嘴里念叨的大补？我怀疑那豪华的情节是曹先生杜撰出来的。长大后我才知道，燕子有太多的种类，并不是所有的燕窝都可以吃。寻常人家的燕窝，仅仅是燕子休养生息的处所。
燕子的玲珑没有大鹏高飞般的赞誉，却是母亲怀里的歌。农村的年轻母亲，常将牙牙学语的娃娃抱上大腿，一边摇荡一边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母亲唱着，一脸的满足。额上的青丝，垂下来，极像堤坝边春风里摇摆的杨枝。娃娃咧嘴笑，单纯而天真的世界里，母亲那张素朴的脸，是用线条随意勾画的素描，却有世上最美的色彩。那时，我很不理解，小巧的燕子，就颈部一撮最亮的白色，全身乌亮的羽毛里，从来没有可以炫耀的彩羽，一根都没有。哪里的花衣呢？江南的燕子灵动，质朴，天真，惹人怜爱。有爱的世界里，就会有圆满的意象，如同王实甫的《西厢记》。
燕子惹人爱，爱在心思里，写在邻家女孩的名字上。小燕、春燕、秋燕、飞燕、燕飞、燕红、燕香，诸如此类，凡是与燕搭配起来顺口的，都入了女孩户口簿的名字栏里。她们如同小巧玲珑的燕子，欢愉喜庆的气息，春联一般，挂在门楣上，暖在人心里。
燕子不是家雀，却与寻常人家相得益彰。燕子登堂入室，主人总是喜上眉梢，如同娶了一门如意的儿媳。燕子把巢穴建在百姓家的房梁上，自知寄人篱下苦，无论如何都不得扰人清梦。清晨，主人一开门，燕子一箭飞出，消失在东方猩红的晨曦里；华灯初上时，燕子忙完最后一趟活，如期归巢。哪怕短暂的歇息，也如初入贾府的黛玉，步步小心，绝不惊扰另一个世界的清淡和闲散。待到秋风起，燕子一夜之间影踪全无。愔愔的空巢里，全是燕子淡然且惬意的余温。
“我与春风皆过客，你携秋水揽星河”。燕子似乎永远生存在理性的世界里，无论斗转星移，无论风云变幻，它始终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燕子，是一个无冕的生存哲学论者。
似曾相识燕归来。燕子归来时，在郑振铎的心思里，那是“寻旧垒”，是去年的主，是去年的宾，是一缕两缕乡愁。离开家乡多年，我缺席了多次烂漫的春天，也多年没见过熟悉的燕子。江南烟雨正当时，千里之外，我似乎看见燕子正飞出我家堂屋，“唧”地一声，穿过门前的新柳，消失在旷野的茫茫烟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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