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场72小时(上):二十年 老友记 第二次安可
这次来B10现场(以下简称B10)看明天音乐节的特别策划“返场72小时”,恰逢它所在的华侨城创意园15周年庆。翻阅还未付梓印刷的纪念特刊,里面有好多此地园驻民(租户)的采访。来了的就不会轻易搬走,不管是搞艺术的还是开饭店的,受访者大都是有年头的住户。
创意园本来是厂区,周边各种年代的住宅和树木是比它更资深的居民。两边的关系平等,园区改造不赶走老居民,老居民也没有被新事物吓到,阳台上照样晾满衣裤,马路上精致店铺和市井小店并存。
某次创意园办展览,策展人抢救了几件工厂的遗留物,把它们摆在园区各处,像每个家庭都会保留的若干长辈留下来的老物件。
园区生长的过程,仿佛一座城市自由发展的微缩版本。园驻民喜欢这里,家家门前的植物都往路边蔓延,凸肚柱上的海报贴了一层又一层。某些地标发展出神经元的功能,比如旧天堂书店不仅卖书卖碟,也兼具问询和社交的功能。书店门口的隆起区域有很多种玩法。自带垫子的小朋友从高处一滑到底,婴儿趴着倒滑。它经常听见深夜还在听即兴演奏的人们的私语,和缓的坡度让人错觉是坐在堤坝,脚下海浪翻涌。这块不规则区域仿佛整片地区的缩影。华侨城所在地区地势起伏,东组团住宅区的房子一路往丘陵上跑,房屋尽头的小路直通燕晗山郊野公园。当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公共住宅仍有苏联遗风时,这里由于地势、气候等原因,造出形状和排列不规整,显得随意又快活的民宅。
城市管理部门宽容居民的种植热情。一楼的住户喜欢在窗外占一小块地,向路人展示各种风格的迷你花园。铁笼子的窗上爬满三角梅。每层外墙上都有水泥砌花池的楼宇,在国内其它地方都没有见过。建成在先的住宅区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创意园,后者学到的第一课就是懂得包容,让变化自己发生。居民区和创意园渐渐长成一体,肚内存积下丰富的细节。有赖这等肚容,艺术、设计、先锋音乐在这里发育良好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去年因为疫情的缘故,园区的明天音乐节和爵士节都没办成。本来今年元旦要做的“返场72小时”也因疫情取消。延至五月,刚好是往年明年音乐节的时间。特别策划的主题是请一批中年国内音乐人演他们大约二十年前的作品。二十年前他们二十多岁,已经创作出深具个人特色的作品。当然他们不可能演得和从前一样,面对的则是一批和他们当年一样年轻的观众。第一个登场的杨一开口就唱时光流逝。“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中国人吟了几千年的东西太熟悉,他的琴一弹,耳朵里飘进几个词,顿生和古人无二致的感慨。
民谣歌手杨一曾在北京美术馆门口唱了十二年自己的歌。介绍资料里他还留着很有时代特色的长发,再见已是圆寸。他的口琴刺耳得一塌糊涂,需要的时候嗓子也可以破得一塌糊涂。他弹吉他很用力,结束时的连续刷弦像流浪歌手问观众讨要赏钱。但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把琴弹得像流水,像意志力顽强的鼓,把口琴吹得像萨克斯,像绝望中尖叫的野兽。
杨一和老狼是一个时代的人,《上路吧,朋友》和《流浪歌手的情人》就像同胞兄弟,汲取同样的养分,看着同样措手不及的时代变迁,怀抱同样迅速过时的浪漫情怀。很巧,老狼在台下当观众,中场休息时被人围住合影。
杨一新千年以后旅居德国,淡出国内观众的视野。上了点年纪的乐迷还很怀念他,怀念青年杨一的粗陋、执拗和年轻人特有的感染力。
美国民谣给他的影响显而易见。这是个方便易用的篮子,看你往里面装什么。1993年整个冬天杨一都在读普鲁斯特,听鲍勃·迪伦。在两剂帮助人脱离时间的药物作用下,他写下缅怀粤北小镇家乡的《小镇》。
像有良心的艺术家一样,他用精神的脑子打捞记忆,用世俗的眼睛关心卖红薯的小贩。杨一有一种特别的唱法,把嗓子压扁,发出很邪气的声音,在场的小朋友说听了害怕。他去过陕北采风,习得方言口音和民歌揪住人心的方法。他故意稍稍走音错拍,随即一把拉回摇摇晃晃的注意力。一首长篇叙事歌放诞不羁,像郭永章的《吹牛》一样帅。
《爱酗酒的人》《站在十字路口的女人》是一个音乐人可遇不可求的作品,里面装满希望、失望、欲望和惨淡的无望,钱买不到时间也磨灭不了,只可能诞生在一个人的青年时期。
杨一 主办方供图
真正的观众不受自己的年龄影响。在场非常年轻的观众们,可以跨越时空理解杨一和老狼们的九十年代,也没有被王凡的噪音演出吓退。王凡那一场据说烧掉四只音箱。入口处有耳塞提供。如果没拿,耳朵将受到严重伤害。即使戴了耳塞,五脏六腑也震得厉害。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演出的名字就叫《阿曼达拉震荡或者没有茶》?
有人以音乐悦耳,就有人想用音乐摧毁。王凡这一场的音乐素材统统来自采样。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声音竟然会变成这样的庞然大物,就像把昆虫放大千万倍,你看它和怪兽哪个厉害。
我们能从采样里辨别出金属刮蹭和工业机器运转的声音。两重声音扭合在一起缓慢嬗变,无穷无尽,不给一丝节奏的甜头,挑战身体承受的极限。如果可以躺着听更好。和地面共振,接受治疗现代生活无聊症的极端治疗。
王凡 主办方供图
下一个上场的马木尔赞美王凡,说他演得很好,可惜太短,“我们也可以短一点”,结果洋洋洒洒演过午夜时分。IZ的演出不多。今年元旦“返场72小时”取消得突然,他们还是来了,结果在书店演了,出了一套3CD+1DVD的现场合辑,售价300元,国内国外卖得挺好。
有赖B10之前建立的演出+唱片良好生态,疫情期间演出场所淡季,他们正好出版之前的现场专辑,靠卖唱片的收入拉了自己和音乐人一把。
IZ连续两晚压轴。第一晚的民谣IZ属于这支乐队“好听”的部分,2010年以后销声匿迹,马木尔的创作重心转移到工业、噪音的领域。好听的音乐让人沉醉,早就掌握“好听”密钥的音乐家们却经常乐于把天赋置于一边,继续往幽僻处探寻。
民谣IZ节奏和音色的变幻中,浮现哈萨克音乐影影绰绰的旋律。很少有国内音乐人像这支乐队一样精研音色。他们的音色就像千锤百炼的贵金属,发出精纯的光芒。光芒中均匀浮动着微粒,在传统音乐模拟自然的雷鸣声动之外,加入现代生活的体验。
民谣IZ,马木尔主办方供图
IZ民谣和摇滚的区别早已脱离传统上的划分。就听感来讲,只是惊厥程度和有无一丝传统音乐精魄的区别。马木尔为先锋音乐做了个好榜样。没人“听不懂”IZ,人人都能跟上他们节奏的烈马,吞下节奏嵌套的铁链,在现场获得马背上奔驰时内心平静的状态。
IZ的民谣是两把吉他,摇滚是两把贝司。效果器为弹拨乐的变形提供技术支持。它放大声量,扭曲声波轨迹,扩容的声场里包含极其细腻的细节。打个俗气的比方,就像高原上漂浮在稀薄空气里的璀璨群星。这种音乐让你相信,自己目力超群,不仅看见星星,还能看见千奇百怪的星球表面。打击乐手改造的金属鼓每敲击一下,眼前仿佛迸出铁匠铺里的耀眼火星。
有时候马木尔低沉的人声让我想到德剧《巴比伦柏林》的主题曲《Zu Asche, Zu Staub》(归于尘土)。剧中扮演旧俄贵族的女演员嗓音低沉,在舞台上反复做出吞下拳头的动作,似乎模仿吞食自己尾巴的蛇,在短促鬼魅的乐丝间生生不息。
纯粹阳刚的事物容易让人觉得脆弱。好铁会生锈,有机体被细菌吞噬,旧事物为明天所取代。IZ的那种演法不能停下,一停下来就会倒地而亡。所以他们演了一首又一首,从今天演到明天。在紧迫感的追逐下,最后马木尔一下一下把琴砸了。
摇滚IZ,马木尔主办方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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