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依之地何以为靠

济南时报 2021-01-22 13:45 大字

□新时报记者 钱欢青

自2020年9月获得第77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之后,由华人导演赵婷执导、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主演的电影《无依之地》可谓风头出尽,在近日揭晓的美国国家影评人协会奖中,《无依之地》再获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多项大奖。美国国家影评人协会奖素有奥斯卡风向标之称,人们于是开始期待,下一届的奥斯卡小金人,或许会被赵婷捧入怀中。

有时候我常常觉得,电影之外的鲜花和掌声,和电影本身的内容之间,有着一种多么有趣的对比。电影之外,导演和演员风光无限,电影之内,那个已经60岁的弗恩孤独上路,低头疗伤。这或许正是电影的魅力所在,银幕上容纳的人生,自成一个独立的世界,那里所有的喜悦和哀伤,都有自己的生命,无论现实的世界如何风光,电影里的世界自给自足、岿然不动。但不要以为这两个世界没有联系,现实创造了虚幻,虚幻也抚慰或者警醒了现实。

很多人都说这是一部反映“现代游牧民”的电影,这当然没错,影片中独自上路、孤独生活的人不仅弗恩一个,这些人甚至有一个流动的群体。但“游牧民”这样的标签显然简化了影片中的人物。他们显然没有“游牧民”那样的浪漫,他们独自上路的人生,几乎都是布满来自社会和个人的伤痛。

比如弗恩,影片开头打出的字幕是:“2011年1月13日,由于石灰膏夹板需求下降,美国石膏公司关闭了位于内华达州恩派尔已经经营88年的工厂。同年7月,恩派尔的邮政编码89405停止使用。”字幕之后是弗恩拉起卷帘门时的一声叹息,和一张无奈、疲惫的脸。这是经济萧条背景下工厂的关闭乃至工厂所在生活区域的消失。一种无可逃避的社会性挤压,随着影片中游牧者群体的出现有了更多的呈现,游牧群体的“领袖式”人物在荒野的篝火旁有一小段演讲,宣称要反抗“市场体系”,反抗现代生活。一掠而过的这段“宣言”或许只是一个高蹈的口号,但结合弗恩的遭遇,正可以让人看到在美国这样一个发达国家,依然有不少人被主流社会挤到了底层和边缘。《无依之地》以半纪录片的方式呈现这群人的生存处境,是很多人也许想象不到的真实人生。弗恩把一辆经过改装的厢式货车当作“房车”,一边打零工、一边走在路上,她什么工作都干,仓库分拣、厕所保洁、饭店后厨、石材帮工、收割甜菜等等,辛劳半生,到了老年依然辛劳。

当然还有内心的伤痛。弗恩独自上路,除了工厂消失,还有丈夫的去世。生活被连根拔起,所有美好都成为记忆。不多的行囊中,和丈夫一起度过的美好岁月,是最珍贵而忧伤的陪伴。其实弗恩不是非得如此艰辛,她有个生活优渥的姐姐,姐姐不断地邀请她去一起生活。在“流浪”途中,她还结识了一个喜欢她的男人,他也曾邀请过她“一起回家”。但弗恩最终都拒绝了,那些旷远天地中孤身一人的镜头特别动人,它们似乎在隐隐昭示,一个人内心巨大的伤口,只能由她自己承受,谁也替代不了。这让人想起前几年的一部《海边的曼彻斯特》,人被巨大的伤心吞没,就是无法走出来,于是只好让伤痛长在身上。——谁说这不是应对伤痛的一种方式呢?《无依之地》中,弗恩从床上惊醒,跑出温暖的房间,独自在屋外抱着膝盖度过夜晚的那个镜头,真是动人心魄,她已经无法在一张正常的温暖的床上睡觉,她必须独自一人在野外,仿佛没有旷远的天地,她的心就要难过得爆炸。

但所幸还有旷野,还有独自风一样的行走,还有赤身裸体拥抱林中之水的自由。当社会无法依靠,伤痛恒定存在,弗恩在天地旷野之间找到了依靠,她把房车打造成了一个精巧的居所,她抽烟喝酒干着体力活,她在西部严冬的寒风中瑟瑟钻进车中,她用坚硬的自我拥抱旷野,在社会和伤口的挤压下让自己活成了一个硬邦邦的生命之核。——谁说这样的人生,不是一种有尊严的人生?

片中一个镜头长久地留在我脑海里,是弗恩看到一个男孩,独自坐在树下喝酒,男孩头发蓬乱,眼神颓废,弗恩说,年轻人可别习惯了孤独。然后男孩开始讲述爱情的烦恼,弗恩为他背起了莎士比亚的诗。温情从银幕上弥漫开来,人与人之间一点一滴的情感交流,莎士比亚的诗,大树,旷野,交织在一起,仿佛让我们看到人在任何情境之下,在“无依之地”依然可以找到一点依靠。

海桑诗句,“我不再追求幸福,我就是幸福/我不再想象生活,我就是生活”。没有人可以轻松上路,即便在无依之地,即便抱着如此坚硬的伤痛,也要继续上路,去看天地间风起云涌的风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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